垂拱殿朝会的余音尚未在临安宫阙间完全消散,那道凝聚着帝国最后决心的抗敌方略,已化作一道道墨迹未干的诏书和兵符令箭,由信使背负,冲出城门,沿着官道、水路,星夜兼程,分送各方。
而承受压力最大、也最受瞩目的,无疑是那道发往扬州两淮制置使司、交付给老将刘锜的诏令。
然而,当诏书尚在途中,关于两淮前线最高指挥人选的另一道紧急人事任命,却在临安城内引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并迅速以密旨形式先行发出——起复已致仕多年、闲居临安的前太尉、御前诸军都统制、抗金名将韩世忠,为“两淮宣抚制置大使”,总揽两淮军务,刘锜改任副使,受其节制。
此议出自赵构与少数核心重臣的密商。
理由有三:一,韩世忠资历、威望更在刘锜之上,当年抗金,与岳飞、张俊齐名,其“韩家军”善战敢战,尤其擅长水陆协同作战,在军中余威犹存,由其挂帅,更能凝聚两淮军心士气,震慑诸将。
二,刘锜虽善守,但近年身体不佳,精力恐有不逮,面对窝阔台泰山压顶般的攻势,需一更有魄力、更富进攻精神的宿将坐镇。
三,也是更隐秘的一层,韩世忠自解兵权后,闲居多年,与当前军中派系瓜葛较少,由他出任主帅,或可更好协调两淮各路兵马,减少内耗。
消息传出,朝中反应不一。
有赞陛下知人善任、危难思良将的;也有担心韩世忠年迈,久疏战阵,能否应对如此复杂危局的;更有刘锜旧部心中不服,暗生怨望的。
但国难当头,皇帝乾纲独断,异议也只能压在心底。
韩世忠在临安城西的府邸接到密旨时,正在后院练拳。
他须发皆已花白,但身板依旧挺直,一套拳法打下来,虎虎生风,额角只见微汗。
听完内侍宣旨,他沉默了片刻,那双历经无数风浪、略显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久违的战意被点燃的灼热,也有深知责任重大的沉重,或许,还有一丝对这个他曾为之血战、又冷眼旁观多年的朝廷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没有推辞,也没有激昂表态,只是缓缓跪下,接过圣旨和象征节钺的斧钺,沉声道:“老臣,领旨谢恩。”
没有耽搁,次日黎明,韩世忠便只带了数十名旧部家将和子侄,轻车简从,离开生活了十余年的临安,乘船北上。
他没有直接前往扬州刘锜的帅府,而是先在运河枢纽润州停留,召集附近驻军将领,了解最新军情,并派出亲信斥候,前往淮西前线。
然后,他才抵达扬州。
刘锜率僚属出城相迎。
两位老将相见,没有寒暄客套。
刘锜面色蜡黄,咳嗽不时,但眼神依旧坚定,将韩世忠引入节堂,屏退左右,只留核心幕僚。
“良臣兄(韩世忠字),你来了就好。”
刘锡指着地图,声音沙哑,“虏酋窝阔台,攻势极猛。
寿春已失,杜杲殉国。
虏军正猛攻庐州,王旻(庐州守将)告急文书一日数至。
我在淮东的兵力,被怯的不花牢牢吸住,不敢妄动。淮西危矣。”
韩世忠看着地图,手指在寿春、庐州一带重重敲了敲,又划过淮河、长江:“信叔,陛下和杜公的方略是‘固守要点,相互策应’。
庐州,就是淮西的要点,绝不能丢。
丢了庐州,虏骑可直下和州、采石,威胁建康,截断长江,则淮东大军后路危矣,江南震动!”
“我何尝不知?”
刘锜苦笑,“然庐州兵少,王旻虽勇,恐难久持。我欲抽淮东兵西援,又恐怯的不花趁机渡淮”
“不能抽淮东兵。”
韩世忠断然道,“淮东防线同样不能有失。怯的不花是佯攻,也是真攻,就等着你调兵,他好趁虚而入。”
“那庐州如何救?”刘锜急问。
韩世忠眼中精光一闪,手指点向地图上长江与巢湖连接的水道:“走水路!用我的老法子!”
他迅速部署:“第一,信叔,你坐镇扬州,淮东防线,寸土不能让!尤其盯紧怯的不花,他若动,你就狠狠打回去,让他知道,淮东不是他能窥伺的!”
“第二,庐州王旻,令他死守!告诉他,援军必至,但需他至少再守半月!城中粮草、军械、民心,务必稳住。可许以重赏,激励士卒。”
“第三,”韩世忠看向自己的儿子韩彦直和几位旧部将领,“彦直,你持我令箭,速去江阴、镇江,调集我旧部水师精锐,及沿江各水寨可用之船,大小战船,至少凑齐三百艘,集结于无为军(今安徽无为)濡须口待命!”
“第四,传令和州、太平州(当涂)守将,整备兵马,多备旗帜、鼓角,做出我大军将从采石渡江北上的态势,迷惑虏军,使其分兵防范长江。”
“第五,也是关键,”韩世忠手指重重点在巢湖,“庐州之固,在于有巢湖为襟带,水路可通。虏军陆上围城,却难完全封锁水面。我亲率水师,自濡须口入巢湖,溯流而上,直抵庐州城下!运兵、运粮、运械!同时,以水师之利,沿湖袭扰虏军营寨,焚其粮草,攻其不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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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锜闻言,精神一振,但旋即忧虑:“巢湖水道,虏军岂能不防?必有游骑巡岸,或以舟师拦截。”
韩世忠冷笑:“虏人有多少船?多大船?我大宋水师纵横江海之时,他们还在草原牧马!沿湖袭扰,正是我水师所长。他防岸,我走深水;他小船来,我以大舰撞之,以强弩射之!他若驱民船填塞水道,我便以火攻之!此路虽险,但比之陆路援军穿越虏骑重围,希望更大!”
他看向刘锜,目光灼灼:“信叔,陆上守城,是你的长处。这水上突进、以攻代守、打通粮道,就交给我这老水寇了!咱们水陆并进,让窝阔台也尝尝,被困在淮西泥潭里的滋味!”
刘锜看着眼前这位虽已白发苍苍,但豪气不减当年的老战友,胸中涌起一股热流,重重抱拳:“良臣兄老当益壮,谋略过人!锜,谨遵将令!淮东之事,绝不负托!愿兄早日打通巢湖,解庐州之围,扬我大宋军威!”
计议已定,韩世忠雷厉风行。
他并未在扬州多留,次日即乘船前往濡须口。
一路上,他不断派出哨船探查巢湖及周边敌情,同时以“两淮宣抚制置大使”的名义,行文沿途州县,征集粮草、民夫、船只,严令各地守军加强戒备,配合水师行动。
数日后,韩彦直调集的战船陆续抵达濡须口。
虽然不复当年“韩家军”水师盛况,但大小战船三百余艘,其中不乏车船、海鹘等快速战船,以及装载了旋风炮、床子弩的楼船,声势亦是不小。
韩世忠检阅水师,见士卒虽多新面孔,但听闻是韩老令公挂帅,士气颇为高涨。
他简短的战前动员,没有华丽辞藻,只有一句:“儿郎们,随老夫去巢湖,揍蒙古鞑子,救庐州兄弟!立功受赏,就在今朝!”
端平五年四月,春水方生,韩世忠率领重整旗鼓的两淮水师主力,升起“韩”字大旗和“两淮宣抚制置使”的旌节,擂响战鼓,驶出濡须口,闯入烟波浩渺的巢湖。
他们的目标明确:冲破可能存在的蒙古军水上封锁,沿湖南岸水路,向被重围的庐州挺进,输送援兵与物资,并以水师火力支援守城,袭扰敌军。
巢湖之上,风云再起。
陆上,是窝阔台蒙古大军的重重围困;水上,是韩世忠这把沉寂多年的宝刀,再次出鞘,划开波涛,直插敌肋。
两淮战局,因韩世忠的复出与水路进击计划的展开,陡然增添了一分变数。
窝阔台意图速破庐州、饮马长江的计划,遇到了第一个意想不到的强硬阻碍。
一场水陆交织、关乎两淮乃至整个东线命运的关键较量,在巢湖的万顷碧波与庐州的巍巍城墙之间,正式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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