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阔台步出万安宫时,凛冽的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他却感到胸膛里有一团火在烧。父汗将最艰巨、也最荣耀的东路军主帅重任交给了他,这既是无上的信任,也是沉甸甸的压力。
他,窝阔台,成吉思汗的次子,素以稳健、宽厚着称,在诸子中并非以勇猛第一闻名,但父汗看中的,或许正是他这份能凝聚各部、统筹大局的能力,以及那份不亚于任何人的、对征服与财富的渴望。
回到自己的斡耳朵,窝阔台并未急着庆贺或休息。
他立刻召来了被指定配属给他的主要将领和谋士:勇猛善战的“四獒”之一者勒蔑,悍将怯的不花,来自河北的汉军万户史天泽、张柔,熟悉中原地理的契丹将领耶律阿海,以及几位重要的幕僚,包括那位来自汉地、精通谋略的耶律楚材。
帐中炭火熊熊,驱散了外面的严寒,却驱不散弥漫在众人心头那大战将至的紧张与兴奋。
一张更为精细的两淮、江淮地区羊皮地图铺在毡毯上,上面用炭笔粗略勾勒出河流、城池、山脉。
窝阔台用马鞭指着地图,开始了他的部署,声音沉稳有力,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父汗的旨意很清楚:东路军是拳头,要打在最疼的地方,要快,要狠,要像洪水一样冲垮淮河,冲到长江边,把宋国最强的兵力,都吸引到我们面前来!”
窝阔台的目光扫过众将,“但宋人不是傻子,刘锜那条老狗,在淮河边上经营了十几年,把那里弄得像刺猬一样。硬冲,我们的骑兵会撞得头破血流。”
“大帅的意思是?”史天泽拱手问道。
他是河北汉族世侯,投靠蒙古较早,所部汉军装备、训练都较好,熟悉中原战法,是东路军中重要的步兵和攻城力量。
“我们要让这洪水,找到堤坝最薄弱的地方。”
窝阔台的马鞭在淮河漫长的防线上划过,“淮河千里,宋军不可能处处设防,必有强弱。
刘锜的老巢在扬州,重兵也必然集中在淮东。
淮西地区,河流湖泊相对较少,利于我骑兵驰骋,且守将相对平庸,或为可乘之机。”
耶律楚材微微颔首,补充道:“大帅所见极是。
淮西重镇,不过寿春(寿州)、庐州(合肥)、濠州(凤阳)数处。
其中,寿春当淮水之冲,最为紧要,然其守将杜杲,虽有名声,然兵力分散,且与刘锜未必同心。
若能以偏师佯攻淮东,牵制刘锜主力,而以精锐出其不意,猛攻淮西,突破一点,则淮西防线动摇,可直逼庐州,威胁刘锜侧后,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不错!”
窝阔台赞许地看了耶律楚材一眼,这个汉人书生,有时候确实能说到点子上。
“所以,本帅决意,兵分三路,虚实结合!”
他手指点向地图最东端:“第一路,偏师,以怯的不花为主将,率三万骑兵,并汉军张柔部两万,自山东南下,直扑楚州(淮安)、泗州一线。
大张旗鼓,多立营寨,日夜鼓噪,做出我军主力将从此地突破,直捣扬州的态势。
我要刘锜和他的主力,被牢牢吸在淮东,不敢轻动!”
怯的不花,勇猛而嗜杀,闻言咧嘴一笑,抚胸道:“大帅放心!末将定让淮东的宋狗,日夜听见我的号角,睡不着觉!”
“第二路,也是主力中路,”窝阔台的手指移向淮河中游,“由本帅亲自统领,者勒蔑之子速不合、史天泽所部汉军精锐,并契丹、女真骑兵,总计骑兵五万,精锐步卒及签军八万,自归德府(商丘)南下,突破淮河防线后,首要目标——寿春!拿下寿春,就打开了通往庐州的门户。
此路,要快如闪电,猛如雷霆!一旦突破,不计较小城得失,直插庐州城下!”
“第三路,西路策应,”窝阔台手指指向淮河上游,靠近荆襄战区的方向,“以耶律阿海为主将,率骑兵两万,蕃汉步兵三万,自蔡州(汝南)方向南下,攻击光州(潢川)、黄州一带。
你的任务,是牵制宋军淮西与荆湖结合部的兵力,使其不能东援寿春、庐州。
同时,注意与中路军拖雷王爷保持联络,若有可能,相机夺取义阳三关(武胜关、平靖关、黄岘关)通道,威胁荆襄侧翼!”
耶律阿海沉稳领命:“末将明白,定不让淮西宋军一兵一卒西顾。”
窝阔台直起身,环视帐中诸将,目光灼灼:“诸位,此战关键,在于一个‘快’字!怯的不花在淮东佯攻要猛,要像真的!
我中路军突破要快,要在刘锜反应过来之前,打下寿春,兵临庐州!
耶律阿海在西路要活,要像泥鳅一样,让宋军抓不住,又不敢不理!
三路大军,需保持信使往来,每日一报。
掠获粮草,大部自用,但需上缴三成,统一调配,以备久战。
破城之后,依大汗令行事,但工匠、医者、识文断字者,务必留下,送往后方。
至于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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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中寒光一闪,“便由长生天和你们的刀剑来决定吧!”
“谨遵大帅将令!”众将轰然应诺,杀气腾腾。
“还有,”窝阔台看向耶律楚材,“楚材先生,军中文书、招降榜文、粮草调度、俘虏安置等事,还需你多费心。
尤其是招降,宋人将领、官吏,凡有投降者,可许以官职、保全性命家产。
我们要的,是尽快拿下两淮,不是把人都杀光,变成一片白地。”
耶律楚材拱手:“大帅仁厚,楚材自当尽力。”
他心中暗叹,窝阔台此策,虽仍不免杀戮,但比起其父铁木真时代和拖雷等人一味屠城的做法,已算怀柔,这也符合他“以汉制汉”、尽快稳定占领区的理念。
计议已定,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隆隆启动。
窝阔台东路军,总计骑兵十万,加上史天泽、张柔等部的汉军精锐,以及大量从河北、山东、河南等地签发的步兵、驱口(俘虏充役),民夫,号称三十万,实际战兵约二十万,连同辅役,浩浩荡荡超过四十万人马,如同漫过堤坝的乌云,从归德、济南、东平等地汇集,向南滚滚压去。
绍兴四十五年初春,当江淮大地刚刚从严寒中苏醒,河流解冻,草木初萌时,蒙古东路军南下的前锋铁骑,已然踏破了边境的宁静。
首先是怯的不花的佯攻兵团,自山东如狂风般卷向淮东。
他们并不急于攻城,而是以骑兵的绝对机动优势,大肆扫荡淮河以北的宋军哨所、烽燧、零散屯堡,掳掠乡野,焚烧村庄,驱赶着惊恐的百姓向南逃窜,制造出巨大的恐慌和混乱。
楚州、泗州等重镇,一日数惊,告急文书如雪片般飞向扬州刘锜的制置使司。
刘锜,这位年过六旬、须发皆白却依然精神矍铄的老将,坐镇扬州,面对潮水般涌来的警报,面色凝重如铁。
他岂能不知这是蒙古人的声东击西?淮东防线经营多年,城池坚固,水网密布,他麾下精锐也大多集中于此,怯的不花虽猛,想短时间内突破,绝非易事。
然而,佯攻的威力在于,你明知可能是佯攻,却不敢不防,因为万一那是真的主攻,后果不堪设想。
他必须将重兵部署在淮东,以应对可能的总攻。
这,正是窝阔台想要的。
就在刘锜的主力被牵制在淮东,密切关注怯的不花的动向时,窝阔台亲率的中路主力,悄无声息地完成了集结。
他们选择了淮西防线相对薄弱、且春季水位不高、易于渡河的地段。
在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蒙古骑兵的先锋,在熟悉地形的汉奸向导带领下,涉过冰冷的淮水支流,突然出现在寿春以北不到百里的旷野上。
寿春守将杜杲,并非庸才。
他早已得到蒙古大军南下的警讯,加强了城防,囤积了粮草。
但他没料到,蒙古人的主攻方向竟真是淮西,更没料到,窝阔台的主力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
当漫山遍野的蒙古骑兵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涌到寿春城下,将这座淮西重镇围得水泄不通时,杜杲站在城头,望着城外密密麻麻的帐篷、如林的旗号,以及那些被驱赶着挖掘壕沟、制造攻城器械的汉人百姓俘虏,心沉了下去。
他没有像寻常守将那样惊慌失措,而是立刻下令:点燃烽火,向庐州、向扬州求援;全城戒备,滚木礌石、火油金汁准备就绪;派出死士,试图突围传递更详细军情。同时,他亲自巡城,激励士卒,誓言与城共存亡。
然而,窝阔台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
围城次日,蒙古军的攻势便如狂风暴雨般展开。
史天泽部的汉军步兵,推着连夜赶制的壕桥、云梯,在蒙古骑兵弓箭的掩护下,向城墙发起了第一波冲击。
城上箭矢如雨,滚石檑木轰然落下,双方在城墙上下展开了惨烈的搏斗。
与此同时,蒙古从西域带来的回回炮手也开始架设巨大的抛石机,将百斤重的石块,裹着浸满火油的麻布,点燃后,呼啸着砸向寿春的城楼、垛口,引发一片片火海。
杜杲指挥若定,宋军也抵抗得极为顽强。
寿春城高池深,储备充足,第一天,蒙古军除了在城墙下留下数百具尸体和报废的器械外,一无所获。
但窝阔台并不着急。
他按照耶律楚材的建议,在继续猛攻施加压力的同时,派俘虏来的宋人百姓,到城下喊话劝降,许诺只要开城,保全全城性命,甚至许以杜杲高官厚禄。杜杲怒斥回绝,将喊话的俘虏射杀。
劝降不成,强攻受挫。
窝阔台显示出他作为主帅的耐心与狠辣。
他下令驱赶更多俘虏和周边掳掠来的百姓,不分老幼,在弓箭手的威逼下,背负土袋、柴草,填充护城河。
城上守军射箭,则先死百姓;抛石滚木,则先砸百姓。
一时间,寿春城下,尸横遍野,血流漂橹,百姓的哭喊声、哀嚎声,与战鼓声、喊杀声交织,惨不忍睹。
,!
杜杲在城头,双目尽赤,却无可奈何,他若停止攻击,蒙古兵便趁势攻城。
如此数日,护城河被尸体和土石填平数段。
窝阔台等待的时机到了。
他集中了军中所有的回回炮、弩炮,以及缴获宋军、金军的大型床弩,在一个无风的下午,对准被填平的城墙段,发动了前所未有的猛攻。
巨石、火球、巨大的弩箭,如同死亡之雨,持续不断地轰击着同一段城墙。
夯土的城墙,在如此密集的打击下,开始出现裂缝,剥落,最终,在一枚巨大的、裹挟着烈焰的巨石撞击下,轰然坍塌出一个数丈宽的缺口!
“长生天庇佑!杀进去!”窝阔台拔刀怒吼。
蒙古骑兵下马,与手持刀盾的汉军步兵、凶悍的探马赤军一起,如同决堤的洪水,从缺口处汹涌而入。
杜杲亲率亲兵,在缺口处与蒙古军展开惨烈的白刃战。
他身披数创,力战不退,但蒙古兵源源不断,宋军虽奋勇,但缺口已开,城外蒙古军如潮水般涌入,巷战在各处爆发。
血战持续了一夜。
黎明时分,寿春城内大部分抵抗已被肃清,杜杲在州衙门前战至最后一刻,自刎身亡。
城破,按照窝阔台事先的 命令,工匠、医者、识文者被集中看管,青壮被驱赶为役夫,其余蒙古军进行了有限度的、但依然残酷的劫掠与杀戮,以震慑四方。
寿春陷落!淮西门户洞开!
消息传开,淮西震动,庐州(合肥)告急!扬州刘锜接到急报,又惊又怒。
他终于确信,窝阔台的主攻方向是淮西!
他立刻调动淮东部分机动兵力,命其火速西援庐州,同时严令庐州守将死守待援,又紧急向朝廷奏报,请求调荆襄、甚至川陕兵力东援。
然而,窝阔台的动作更快。
攻陷寿春后,他只留部分兵力守城、清剿残敌,亲率主力,马不停蹄,直扑庐州。
同时,命令怯的不花在淮东加大佯攻力度,甚至做出强渡淮河的姿态,死死拖住刘锜可能派出的更多援军;命令耶律阿海在西路加强对光州、黄州的压力,并派出游骑深入,切断庐州与荆襄之间的联络。
庐州,这座淮西另一重镇,顿时暴露在蒙古东路军主力的兵锋之下。
刘锜的援军还在路上,庐州守军兵力不足,人心惶惶。
而窝阔台的大军,已经在庐州城外,开始了新一轮的围城与攻心。淮西战局,急转直下。
窝阔台的“洪水”战术,在淮西找到了第一个决口,并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着宋国柔软的腹地,汹涌冲去。
两淮大地,烽烟四起,血流成河。
而这一切,仅仅是这场规模空前的三路南征,在东线奏响的第一个血腥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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