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林城的冬,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斡耳朵的金顶之上,仿佛凝固的铅块。
从北方贝加尔湖刮来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巍峨宫墙与空旷的广场上,发出呜咽般的尖啸。
然而,这足以冻裂石头的严寒,却丝毫无法冷却斡耳朵深处那巨大穹顶下沸腾的野心与灼热的战意。
万安宫正殿,巨大的穹庐式结构下,鲸油巨灯将内部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沉甸甸的、混合着皮革、金属、兽烟与权力的气息。
此刻,这里没有歌舞,没有宴饮,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肃杀。
蒙古帝国所有重要的宗王、万户长、那颜(贵族)、以及来自西域、中亚的附庸国王公、将领,济济一堂,却无人敢高声语,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高踞于九级白毡台阶之上,铺着白虎皮的金座。
成吉思汗铁木真,就坐在那里。
岁月与无数征伐在他脸上刻下了刀劈斧凿般的痕迹,那双细长而锐利的眼睛,如今更多时候是半阖着,掩藏着如苍狼般深邃莫测的光芒。
他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显得清瘦,甚至有些嶙峋,常年骑射征战留下的旧伤在寒冷天气里隐隐作痛,让他偶尔会不易察觉地微微调整坐姿。
但当他抬起眼帘,目光扫过殿中众人时,那股睥睨天下、生杀予夺的无上威严,依然能让最勇猛的武士膝盖发软,让最桀骜的宗王低下头颅。
铁木真的手指,缓缓拂过铺展在金座前巨大毡毯上的地图。
这地图由无数块精心鞣制、拼接的羊皮制成,上面用各色颜料勾勒出山脉、河流、城池的轮廓,从蒙古高原一直延伸到南方那片被称为“宋”的、被长江与无数支流缠绕的锦绣之地。
他的指尖停留在黄河“几”字形大弯处,那里标志着蒙古已完全掌控的、曾经属于金国的北方领土。
然后,指尖向南,越过那条在地图上用深蓝色粗线标注的、蜿蜒如巨蟒的长江,轻轻点在了标示着“临安”的符号上。
“斡难河的子孙,”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金属摩擦般的穿透力,“长生天赐予我们马鞭所及的土地。
我们驯服了草原的烈马,踏碎了西夏的城池,折断了金国这头老鹰的翅膀。现在,”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殿下每一张面孔,“南方,那片温暖、潮湿、堆满黄金、丝绸和粮食的土地,那片被汉人称为‘宋’的国家,还在那里。
那里有我们从未见过的繁华城池,有吃不完的粮食,穿不完的绫罗,用不完的工匠,和数不清的,怯懦如羊羔,却又固执如岩石的敌人。”
殿中响起一阵低沉而兴奋的喘息声。
许多年轻将领的眼睛亮了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攻破那些传闻中富庶无比的南方城池后,任意抢掠的景象。
而一些老成持重的宗王,如木华黎之子孛鲁,以及刚刚从西征前线赶回来的速不台等人,则面色更为凝重。
他们深知宋国与金国、西夏不同,其国力、人口、财富,尤其是水网、城防,远非草原或北地可比。
“但是,”铁木真话锋一转,声音陡然转冷,让殿中刚刚升腾的热切为之一窒,“宋人不是西夏,也不是金国。
他们的皇帝躲在杭州临安的宫殿里,但他们的城墙,比贺兰山还要坚固;他们的河流,比斡难河还要密集;他们的军队,也许不敢在草原上与我们的骑兵对阵,但他们缩在乌龟壳里,用弓箭、弩炮,还有那些会喷火的玩意儿,等着我们。”
他提到了“喷火的玩意儿”,显然对宋军的火器有所耳闻,语气中带着一丝厌恶与警惕。
“我们不能再像打兔子一样,追着他们跑。我们要像打猎野牛群,从四面八方围上去,用套马杆勒住它的脖子,用长矛刺穿它的心脏。”
铁木真的手指在地图上宋国的疆域上重重一划,“所以,这一次,长生天的鞭子,要分成三股,同时抽打在这头野牛的身上!”
他微微前倾身体,手指点向地图东部,淮河与长江之间的广袤区域:“这里,河流很多,城池像星星一样密。
宋人在这里布置了重兵,他们的将军叫刘锜,是个老家伙,但像狐狸一样狡猾。
这里是宋国的门户,也是最肥美的肚子。
攻打这里,要像狼群扑向最肥的羊,要快,要狠,要让他们觉得,我们就要从这里,直接冲进他们的老窝!”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坐在左首前列的次子窝阔台身上。
窝阔台身形魁梧,面容敦厚,但眼中时而闪过的精光显示他并非外表那般粗豪。“窝阔台,”铁木真唤道。
“父汗!”窝阔台起身,右手抚胸,躬身。
“你,带着你的怯薛(护卫军),还有札剌亦儿部、弘吉剌部、塔塔儿部的勇士,再从河北、山东的降军中挑选善战者,凑足十万骑兵,再配属签发的汉军、契丹步兵、匠户,总计二十万人,为东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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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目标,是这里——”
铁木真的手指重重戳在“两淮”区域,“给我狠狠地打!不要在意一城一地的得失,我要你像洪水一样冲垮淮河,冲到长江边上,让宋国那个皇帝,在杭州都能听到你的马蹄声!让刘锜那条老狗,把他的兵全部调出来,死死地钉在淮河边上!”
“是!父汗!儿臣定当踏平淮水,饮马长江!”窝阔台大声应诺,眼中燃起熊熊战火。
他知道,这是父汗对他的巨大信任与考验。
东路军直面宋国核心,压力最大,功劳也可能最大。
铁木真点点头,手指移向地图中部,那片被长江和汉水缠绕、标注着“襄阳”、“樊城”、“江陵”等巨大城塞符号的区域。
“这里,是宋国的腰。打断了腰,人就站不起来了。”
他的手指在襄阳、樊城两座隔汉水相望的城池上画了个圈,“这两座城,像两颗钉子,卡在汉水上。
宋人经营了几十年,城高池深,囤积了数不尽的粮草。
攻打这里,不能急,要有耐心,要像草原上的狼围着受伤的野牛,不断地骚扰,消耗,寻找机会,一口咬断它的喉咙。”
他的目光转向三子拖雷。
拖雷是铁木真幼子,骁勇善战,在诸子中最为勇悍果决,但也以性情暴烈、不耐久持着称。“拖雷。”
“父汗!”
拖雷猛地站起,声音洪亮,带着迫不及待的杀意。
“你,带领你的本部精骑,再从克烈部、乃蛮部残部,以及汪古部、畏兀儿人中挑选善战者,得八万骑兵。
再给你调拨最擅长攻城的西夏降军、女真炮手,以及大量俘虏的汉地工匠,签军步兵,总计十五万人,为中路军。”
铁木真的目光锐利如刀,盯着拖雷,“你的任务,是荆襄,尤其是襄阳、樊城!不要急着用你骑兵的马蹄去撞城墙。
我要你,像最狡猾的猎人,先扫清外围,切断它的援兵和粮道,把它围死,困死!
用你的抛石机,用你的弓箭,用一切办法,消耗他们,折磨他们!必要的时候,”
他顿了顿,“可以驱使签军和俘虏,填平他们的护城河!明白吗?我要的,是这两颗钉子被拔掉,是宋国的腰,被打断!”
“明白!父汗!”
拖雷眼中凶光闪烁,“儿臣定将襄阳、樊城碾为齑粉!让汉人见识见识,什么是长生天真正的怒火!”
最后,铁木真的手指移向地图的西部,那片被无数山脉符号覆盖、道路曲折如肠的区域——秦岭、大巴山、蜀道。
“这里,是宋国的脑袋,也是最硬的壳。”
他的手指划过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山脉线条,“山很高,路很难走,到处都是关卡。宋人在这里的将军,叫余玠,还有吴家的后人,很能守。
攻打这里,不能硬冲,要找路,找他们疏忽的地方,像虫子一样钻进去,咬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他看向二子察合台。
察合台在诸子中以性格刚毅、执法严酷着称,其封地在西辽故地,部下多有来自中亚的剽悍骑兵。
“察合台。”
“父汗。”察合台起身,动作沉稳有力。
“你,从你的封地,带上最善走山路的骑兵,再调拨投降的吐蕃、羌人部落,还有熟悉蜀地情况的汉奸向导,组成七万骑兵。
另外,给你大量的西夏、金国降附步兵,以及攻城器械,总计十五万人,为西路军。”
铁木真的手指在川陕交界的群山中点了几下,“你的目标,是这里,蜀地。
不必强求攻破所有关隘,你的任务,是牵制,是骚扰,是让余玠、让吴家的人,不敢把兵调走去救援淮河或者襄阳。
你要像山里的野狼,不断地嚎叫,不断地袭击他们的羊群,让他们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如果有可能,”
他眼中寒光一闪,“找到一条小路,冲进蜀地里面去,那里,是宋国的大粮仓。”
“遵命,父汗。”
察合台沉声应道,没有豪言壮语,但那份沉稳中透出的决心,同样令人心悸。
“儿臣定让蜀道之上,遍布宋人的尸骨,让余玠不敢东顾。”
铁木真缓缓靠回虎皮金座,目光再次扫过殿中诸将。
“三路大军,东路为主攻,中路为锁喉,西路为掣肘。
窝阔台,你要打得猛,打得凶,把宋国最强的兵,最多的粮,都吸引到你那里去。
拖雷,你要打得韧,打得狠,像蟒蛇一样缠住襄阳,不让它有喘息之机。
察合台,你要打得刁,打得活,让蜀地日夜不宁。”
他提高了声音,苍老却依旧蕴含着恐怖力量的声音在穹顶下轰鸣:“不要指望一战就能灭掉宋国。
这是一头大牛,要慢慢放血,慢慢肢解。
各军之间,要保持联络,互通消息。
抢到的粮食、财宝,大部分归你们自己,但要留出足够支撑继续作战的部分。
抓到的人口,工匠带回,壮丁可以充军,其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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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语气平淡,却透着无尽的冷酷,“你们自己处置。
投降的城池,可以暂时不杀,但要他们交出所有的粮食、武器和匠人。
抵抗的,破城之后,高于车轮的男子,皆杀。”
殿中一片肃杀,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火焰的噼啪声。
这命令意味着惨绝人寰的屠杀与掠夺,但在场的蒙古贵族将领们眼中,却只有兴奋与贪婪。
“总兵力,”铁木真最后,用一句话为这次规模空前的南征定下了基调,“骑兵三十万,加上各色步兵、匠役、签军,总计超过七十万。
这是长生天给予我们最大的恩赐,也是我们蒙古人从未有过的力量。
不要浪费它。
用你们的马刀,用你们的弓箭,用你们的勇气,去夺取南方的一切!
让宋国的皇帝,在我们的马蹄下颤抖!
让宋国的财富,填满我们的帐篷!
让长生天的威名,响彻整个世界!”
“呜嗬——!!”
殿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吼声,所有将领、贵族,乃至侍立的怯薛卫士,都拔出弯刀,举向空中,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贪婪、狂热、杀戮的欲望,如同实质的火焰,在万安宫中熊熊燃烧。
铁木真看着眼前这群被战争欲望点燃的雄狮饿狼,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冰冷而满意的神色。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在他精心策划的三路铁蹄践踏下,南宋那锦绣河山如何哀嚎、破碎。
然而,在他深邃的眼眸最底层,一丝只有最亲近之人才能察觉的、极淡的疲惫与疑虑,悄然掠过。
宋国,毕竟不是金国。
长江天堑,蜀道天险,襄阳坚城,还有那些未曾谋面但能让金国铁骑屡屡碰壁的南朝将领这一次,长生天的鞭子,真的能像抽打西夏、金国一样,轻松地抽碎这南方的巨象吗?
他不知道答案。
但他知道,这是他,成吉思汗铁木真,在有生之年,必须完成,也必须打赢的最后一场,也是最宏大、最艰难的一场战争。
他缓缓闭上眼睛,将身体更深地陷进柔软而冰冷的白虎皮中,耳畔是部将们狂热的呐喊,脑海中却已开始推演那即将席卷整个东亚大陆的、前所未有的战争风暴的每一个细节。
定策已毕,剩下的,便是执行,用血与火,去验证这天可汗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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