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窝阔台的东路军在淮西掀起腥风血雨时,中路军的统帅,成吉思汗幼子拖雷,正以一种截然不同的、却更加令人窒息的节奏,将他麾下的十五万大军,缓缓地、却坚定不移地,压向帝国的腰膂——荆襄地区,尤其是那两颗卡在汉水咽喉要道上的铁钉:襄阳与樊城。
和林城万安宫中,铁木真“像蟒蛇一样缠住襄阳,不让它有喘息之机”的命令,在拖雷这里,被以一种近乎偏执的耐心和冷酷的精确执行着。
拖雷,这位以勇悍暴烈着称的王子,在对待襄阳、樊城这两块硬骨头时,却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属于顶级猎食者的狡猾与耐心。
他深知,面对襄阳、樊城这样经营数十年、城高池深、粮草充足、守军精良的超级要塞,他麾下所向披靡的蒙古铁骑,最大的优势——机动性与冲击力——将大打折扣。
硬冲,除了在城墙下堆积如山尸体,不会有任何结果。
他的战术,是封锁、消耗、瓦解,最终绞杀。
绍兴四十五春,拖雷的大军自河南南部(原金国南京路地区)南下,并没有直扑襄阳城下,而是像一把巨大的梳子,以千骑、万骑为单位,分散扫荡襄阳、樊城外围数百里内的所有宋军据点、堡垒、烽燧、粮仓,以及一切可能为两城提供支援的村镇、关隘。
他的游骑遮天蔽日,切断了襄阳、樊城与北方(南阳盆地)、东方(随枣走廊)、西方(郢州、江陵)的所有陆路联系。
汉水上下游,凡是可以通行船只的河段,都出现了蒙古军临时拼凑的、由掠来的民船改装成的战船巡逻队,他们虽然水战不精,但足以袭扰、拦截试图向两城运输物资的小型船队。
与此同时,拖雷征发了数量惊人的中原民夫、俘虏,在襄阳、樊城周围,开始了史无前例的土木作业。
他们不是简单地挖掘一道围城壕沟,而是在两城外围,尤其是可能得到来自南面(汉水南岸)支援的方向,挖掘了纵横交错、深达数丈、宽亦数丈的壕堑体系,并在壕沟后方筑起土墙,设立木寨,布置哨所。
这些壕沟土墙,并非为了阻挡城中守军突围,而是为了彻底隔绝外界与两城的任何联系,尤其是防止宋军水师利用汉水,向城内输送兵员、粮草、军械。
拖雷要将襄阳、樊城,变成两座真正的、完全孤立的孤岛。
每天,都有来自四面八方的百姓,被蒙古骑兵驱赶到城下。
他们中有附近的农民,有从更北方逃难而来的流民,此刻都成了拖雷攻心战术的工具。
蒙古兵逼迫他们向城头喊话,劝说守军开城投降,许诺种种“优待”。
当守军以箭矢回应时,蒙古兵便毫不留情地将这些百姓驱赶到壕沟边,一批批砍杀,尸体推入壕中,既是填埋壕沟,更是对城上守军进行残酷的心理威慑。
惨叫、哀嚎、尸山血海,日日上演在襄阳、樊城守军的眼前。
对于守军的出击,拖雷早有防备。
他在围城营地外围,布置了精锐的骑兵游哨,昼夜巡逻。
宋军若派小股部队出城骚扰、或试图破坏围城工事,往往会遭到蒙古骑兵迅捷而致命的打击。
几次试探性的出击受挫后,襄阳守将吕文焕、樊城守将范天顺深知出城野战正中蒙古人下怀,遂转为全力固守,凭借坚城巨炮,与蒙古军对射。
真正的攻城战,在围城工事大致成型后,才以一种缓慢而沉重的节奏展开。
拖雷并不急于蚁附攻城,那只会白白消耗兵力。
他充分利用从中原、西夏、西域带来的工匠和技术,在距城数里之外的安全地带,建立起庞大的攻城器械制造营地。
巨大的回回炮(配重式投石机)部件被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来,然后在夜间由大队人马掩护,运抵预设阵地组装。
这些抛石机,射程远超守军的旋风炮(宋军轻型投石机),可以相对安全地将百斤甚至更重的石弹、火球,抛入城中。
每天,从黎明到黄昏,巨大的石块裹挟着厉啸,砸向襄阳、樊城的城墙、城楼、民居。
火球点燃了城内的屋舍,黑烟日夜不散。
守军也以牙还牙,用城头的床弩、旋风炮、弓弩还击,但射程往往不及,效果有限。蒙古军还有从金国、西夏俘获的、善于挖掘地道的“洞子军”(工兵),他们在弓箭手和盾牌的掩护下,尝试向城墙脚下挖掘地道,企图爆破或直接挖穿城墙。
守军则以“地听”(瓮听)侦测,发现动静便以烟熏、灌水、或对挖对抗。
围城变成了消耗战、意志战、技术战。
对守军而言,最大的威胁不是惨烈的攻城,而是日益严重的物资短缺和心理压力。
尽管城中粮草储备充足,但新鲜蔬菜、肉类很快消耗殆尽,药品开始短缺,持续不断的炮击和骚扰造成的伤亡在累积,更为致命的是,与外界完全隔绝带来的绝望感,如同瘟疫般在军民中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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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知道援军何时能来,甚至不知道援军是否还会来。
每天听着城外百姓的惨叫,看着壕沟对面蒙古军营中升起的炊烟,而自己只能在残垣断壁和饥饿中坚守,这种煎熬,比刀剑更伤人。
拖雷本人,大部分时间并不亲临最前线,而是坐镇后方大营,统筹全局。
他派出手下最得力的将领,如骁将怯的不花、口温不花等,分别负责对襄阳、樊城的围攻。
他自己则如同盘踞在网中央的蜘蛛,通过频繁往来的信使,牢牢掌控着两城战况的每一个细节,并不断向父汗铁木真和兄弟窝阔台、察合台通报进展,协调战略。
他也并非一味强攻。
他采纳幕僚建议,向城中射去大量劝降书信,以高官厚禄、保全全城性命为诱饵,劝诱吕文焕、范天顺等守将投降。
甚至派人将俘虏的宋军低级军官、或与守将有旧的宋人,放入城中,现身说法,动摇军心。
虽然吕文焕、范天顺等主将意志坚定,斩使焚书,严厉弹压军中投降言论,但暗流涌动,人心惶惶,已是不可避免。
时间一天天过去,从初春到盛夏。
襄阳、樊城依然屹立,城墙虽然破损,旗帜虽然残破,但始终未曾更换。
然而,城外蒙古军的营寨越来越坚固,壕沟越来越深,抛石机越来越多,抛来的石块也越来越大。
城中的存粮在减少,伤亡在增加,士气在磨损。
拖雷并不急躁。
他深知,像襄阳、樊城这样的坚城,绝非旦夕可下。
他要的,就是这种缓慢而不可抗拒的窒息感。
他要像巨蟒缠住猎物,一点点收紧,让猎物在绝望中耗尽最后的力气。
他分兵扫荡周边,攻取了襄阳以北的邓州、唐州等地,彻底肃清后方。
他派骑兵前出,威胁南面的郢州(钟祥)、复州(沔阳),阻止可能来自江陵方向的援军。
他甚至在汉水上搭建浮桥,加强对水面的控制。
整个荆襄大地,以襄阳、樊城为中心,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僵局。
两座孤城,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两块礁石,虽然尚未被淹没,但四面八方都是无边无际的、越来越高的黑色海水。
拖雷的十五万大军,像一片不断蠕动、收缩的乌云,牢牢地笼罩在荆襄上空,吞噬着阳光与希望。这场中路的“锁喉”之战,没有东路寿春之战那种瞬间的激烈突破,却以其绵长、冷酷、令人绝望的压迫感,更深刻地考验着南宋帝国的韧性,也更让远在临安的朝廷,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帝国的腰,正在被这条名为拖雷的巨蟒,缓缓地、却坚定地勒紧。
而打破这僵局的希望,似乎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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