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国理政所”的晨钟,敲碎了东宫的静谧。
寅时三刻,天边尚未泛白,太子赵玮已盥洗更衣完毕,身着储君常服,在内侍的提灯引导下,穿过仍有寒意的庭院,步入那间已然灯火通明的大殿。
公案上,昨夜由通进银台司送来的、已由初阅官员分好类别的奏章文书,已堆起尺余高。
空气里弥漫着新墨与旧纸、以及淡淡樟木混合的气息。
杜范、李宗勉两位辅弼大臣,亦已早早候在殿侧的值房内。
他们年事已高,但神色肃然,毫无倦怠。
见太子入座,二人上前简单行礼,便各自归位,开始一日的工作。
监国听政,并非如寻常早朝那般百官云集、奏对纷纭。
其形式更近似于一个高效而专注的政务处理核心。
每日辰时之前,是太子独自批阅奏章的时间。
这些奏章,经过通进司的初步筛选,分为“紧要”、“寻常”、“留待”等类。
紧要者,多为边关军报、重大灾异、急待裁决的刑名钱谷案件,置于最上。
寻常者,则为各地例行汇报、官员任免谢恩、祥瑞灾异报告等。
留待者,则多是些可缓议、或需进一步查证之事。
赵玮深吸一口气,拿起最上面一份加急文书,火漆封印显示来自“淮东制置使司”。
展开,是刘锜关于淮河沿线防务加固、请求增拨一批大型守城弩和火器的奏请,并附有详细的清单和预算。
赵玮仔细阅读,脑中回想起昨日与杜、李二位及兵部、工部官员商议时,关于淮防器械分配的艰难权衡。
他提笔,在旁边的“票拟”纸上写下:“淮防紧要,刘帅所请守城弩,可着兵部、军器监如数筹拨,限一月内解送。
火器一项,制造不易,现有库存需兼顾荆襄、川陕,可先拨予其清单之半数,余者令军器监加紧打造,分期给付。
钱粮预算,转户部、度支速议,不得延误。”
写罢,他将自己的处理意见夹入奏章,放入“已阅待进”的匣中。
这份奏章,将在稍后由内侍送呈皇帝赵构最终裁定。
他的意见,仅供父皇参考,但首次处理如此重要的军务请求,他下笔时仍感笔端沉重。
接着是一份来自泉州知州赵汝固的奏报,详细陈述了近期市舶司税收增长、蕃商往来、以及对占城、三佛齐等国商船加强管理的情况,并附上请求增修泉州水寨炮台、以防不虞的预算。
赵玮知道海防当前是重中之重,张俊的誓言犹在耳边。
他批道:“市舶税收增长,乃海防巩固、商路畅通之效,赵卿用心可嘉。
所请增修炮台事宜,转沿海制置使司核议,若确有必要,准其预算之七成,余由泉州府库自筹。务必确保工程坚固实用。”
一份来自江南西路安抚使的奏章,报告鄱阳湖周边数州今夏干旱,晚稻可能减产,请求减免部分秋税,并开仓平粜,以安民心。
赵玮眉头微皱,战事将起,粮饷为本,东南乃财赋重地,赋税轻易减免不得。但民心亦不可失。
他批道:“旱情着该路转运司、提举常平司核实,若灾情属实,可酌量减免受灾州县本年度秋税之一成,并准开常平仓平价出粜部分存粮,以平市价,严防奸商囤积居奇。
所需粮款,由该路及户部协调,务必使灾民得活,不得酿成民变。”
他特意加了一句“严防奸商囤积居奇”,这是他从近日诸多奏章中察觉到的、战时经济可能出现的弊端。
又有一份弹劾奏章,是监察御史参劾荆湖南路某知州“借编练保甲之名,勒索富户,中饱私囊,致民怨沸腾”。
赵玮面色一沉。保甲联防乃当前要政,竟有人借此肥私,败坏朝廷抗敌大计,着实可恨。
他批道:“所劾若实,罪不容诛。
着荆湖宣抚处置使司会同该路提刑司,速派干员彻查,若情属实,即行革职拿问,严惩不贷,并将结果速报。
另,通令各路,申饬保甲之法本意,严禁官吏借此扰民,违者重处!”
时间在翻阅、思考、批阅中悄然流逝。
案头的奏章渐渐减少,而“已阅待进”的匣子渐渐装满。
这些批阅意见,有的直接涉及百万钱粮、万千将士的给养,有的关乎一地百姓的生死温饱,有的决定着一名官员的仕途乃至性命。
赵玮最初下笔时的生涩与迟疑,在杜范、李宗勉从旁不时低声提点,以及他自己强迫自己快速理解、权衡、决断的过程中,渐渐变得沉稳。
他开始学会从冗长的官样文章中快速抓住要害,分辨哪些是实情,哪些是套话,哪些是试探,哪些是真正的危机。
辰时正,短暂休息,进些茶点。
辰时三刻,正式的“听政”开始。杜范、李宗勉会将一些需要当面商议、或太子批阅时存疑的紧要事项,进行汇报和讨论。
有时,皇帝也会遣内侍传来口谕或简短手诏,就某项政务做出指示,或对太子之前的处理提出嘉许或修正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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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内侍传来皇帝关于淮东刘锜请求火器一事的最终裁定:基本同意太子的意见,但要求军器监将拨付的半数火器,优先配备新式“霹雳炮”,并令刘锜务必加强操练,确保能用、用好。
接着,杜范禀报,关于高丽使团请求的“扩大朝贡贸易物品清单”一事,礼部与市舶司已有初步意见,认为可适当增加绸缎、书籍、药材的出口,但严禁铜钱、铁器、兵书、地图等物出境。
李宗勉则提到,川陕余玠来文,奏请在河套新设的“受降三城”实行特殊税制,以吸引流民实边,此事涉及祖制与户部章程,需慎重。
赵玮仔细倾听,时而询问细节,时而提出自己的看法,最后形成决议:高丽贸易事,照礼部所议,但需增加一条,高丽需以战马、皮革、药材为主要回易物品;河套税制事,可特事特办,准余玠所请试行三年,但需每年将实施效果与税入详奏,并严禁从中舞弊。
上午的时光,便在这样紧张而高效的政务处理中度过。
午时,太子在理政所简单用膳,稍事休息。
未时起,则是接见特定官员或处理专项事务的时间。
今日安排接见新任的临安府尹,听取其关于京城保甲编练、粮价平抑、防火防盗等情况的汇报,并做出指示。
接着,又召见了将作监的官员,询问新式战车的研制进度与困难。
直到申时以后,当日紧急政务基本处理完毕,太子方能离开理政所,返回寝宫。
但往往还有功课——阅读杜范、李宗勉为他挑选的、与近日政务相关的历史案例、法典条文、或边帅的过往奏疏,以加深理解。
晚膳后,还需将一日所处理的重要事务、自己的心得体悟,写成简明的“监国日记”,呈送父皇御览。
这是赵构的要求,既是检查太子的功课,也是了解其思想动态与处理政务思路的方式。
如此日复一日,太子赵玮的生活,彻底被如山的事务与无尽的压力所填满。
他消瘦了,眼圈常带着青黑,但眼神却日渐沉静、锐利。
他见识了地方的困苦、边关的艰难、官场的倾轧、财政的窘迫,也体会到了决策的艰难与责任的重压。
他开始真正理解,所谓“治国平天下”,绝非书本上轻飘飘的几句话,而是由无数琐碎、繁杂的具体事务编织而成的沉重网络,每一个节点的处置,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批阅奏章的朱笔,下笔越来越稳,意见越来越切中要害。
虽然最终的决策权仍在父皇手中,但他的意见被采纳的比例在逐渐提高。
杜范、李宗勉私下交流,亦觉太子进步神速,虽仍欠火候,但勤勉好学,心地仁厚,且在大事上能把握住“抗蒙保国、安民济困”的主轴,假以时日,必为明君。
皇帝赵构翻阅着太子每日送来的“监国日记”和那些夹带着太子票拟的奏章,严肃的脸上,偶尔也会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混合着欣慰与忧虑的复杂神色。
太子监国,批阅奏章,这看似枯燥繁重的日常,正是未来帝王最好的炼金石。
在帝国命运最叵测的时刻,年轻的储君,正在这无声的案牍劳形与惊心动魄的国事权衡中,被迫加速成长,试图接过那柄可能比想象中更为沉重、也更为滚烫的权杖。
前方的路依然迷雾重重,但至少,掌舵者的双手,正在暴风雨来临前的颠簸中,努力变得稳定、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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