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西端,陇山余脉之中,有一条蜿蜒于峭壁深谷之间的狭窄孔道,名曰“陈仓道”,又称“故道”。
此道北接关中,南通汉中、巴蜀,是连接西北与西南的咽喉要冲。
而扼守此道最险要处的,便是那座闻名天下的雄关——大散关。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陆游的诗句,道尽了此关的苍凉与雄峻。
这里曾是宋金对峙的前线,洒下过无数将士的鲜血。
如今,金国已灭,但来自北方草原的威胁并未消失,反而以更凶猛、更贪婪的姿态,自北向南,滚滚压来。
蒙古铁骑的兵锋,虽尚未直接叩击此关,但那无形的压力,已如秦岭上空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守关将士的心头。
新任四川制置使、负责整个川陕防务的吴玠,深知大散关的重要性。
此关一失,蒙古人便可长驱直入汉中平原,进而威胁四川腹地,甚至沿金牛道、米仓道南下,直捣成都。
因此,他履新之后,亲自巡视川北诸隘,而大散关,便是他巡视的重中之重。
吴玠登关之时,正值深秋。秦岭早已层林尽染,霜叶如火,但关城上下,却无半分赏景的闲情。
山风呼啸,卷动着“宋”字大旗和“余”字帅旗,猎猎作响。
他身披大氅,在守将王坚的陪同下,沿着关墙缓步而行,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处垛口、每一座敌楼、每一段城墙。
大散关依山而建,夹峙于两峰之间,关城本身并不算特别宏大,但其地势之险,堪称鬼斧神工。
关前道路狭窄崎岖,仅容数马并行,两侧是刀削斧劈般的悬崖峭壁。
关墙以巨石垒砌,高约四丈,厚亦近三丈,虽历经风雨战火,依旧坚固异常。
关楼高三层,飞檐斗拱,在肃杀中透着一股历史的沧桑。
关内有关城、营房、仓库、水井,俨然一个小型要塞。
“王将军,关防情况如何?”
余玠停下脚步,手抚冰凉的垛口,望向关外那条在群山间若隐若现、如同细蛇般的古道。
王坚年约三旬,面庞黝黑,身形精悍,闻言抱拳,声如洪钟:“禀制置,大散关现有守军一千二百人,皆为久驻此地的西军老卒,熟悉地理,耐得苦寒。
关墙、关楼去年刚经过一次大修,墙体无虞。
粮草储备,可支半年。
军械方面,弓弩箭矢充足,擂石滚木、火油金汁亦常备无缺。
关前道路,末将已令人于险要处暗设绊马索、铁蒺藜,并埋设火药地雷,以阻敌骑突进。”
吴玠微微颔首,王坚的汇报条理清晰,准备也算充分,但他并未满足。
他指着关前那片相对开阔、但依旧被山势挤压的谷地:“此地虽窄,然敌若不惜代价,驱民填壕,或以重炮轰击关门,仍有可能蚁附而上。关墙虽坚,然多年未历大战,士卒可曾演练过敌军以云梯、飞钩、掘地道等多种手段同时猛攻之应对?”
王坚神色一凛:“这日常操练,以弓弩射击、擂石滚木打击为主,亦演练过防火攻、防夜袭。然制置所言诸般复合攻势演练,确实少有。”
“守关之要,在于料敌机先,思虑周全。”
吴玠转过身,目光炯炯地看着王坚和随行的将领们,“蒙古人灭国无数,攻城手段层出不穷。
其驱民填壕,可令我士卒不忍放箭;其集中炮石轰击一点,可令我城墙崩塌;其挖掘地道,可令我防不胜防;其伴攻疲敌,可令我师老兵疲。
我等人手有限,粮草转运艰难,更需将每一分力,用在刀刃上,将每一处防,做到极致。”
他顿了顿,沉声道:“故,大散关之防,不能满足于‘无虞’,而须追求‘无懈可击’!本官意,对关防再行加固,务使其真正成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铁壁!”
“请制置明示!”王坚与诸将肃然拱手。
余玠显然早有腹案,他走到关楼中临时设下的沙盘前,指点道:
“其一,强化正面防御。
关前道路,不仅设绊马索、铁蒺藜,更需在关键地段,开凿陷马坑、布置拒马枪阵。
陷马坑需深阔,内置竹签铁刺,上覆伪装。
拒马枪需以铁索相连,形成屏障。
于两侧山崖隐蔽处,增设悬楼、碉堡,内置弓弩手、炮手(小型抛石机),形成交叉火力,覆盖关前整个区域。
敌军未至关门,先损三成!”
“其二,消除火力死角,增强侧击。
现有关墙雉堞、射孔,多集中于正面。
需在城墙转角、马面内侧,增开斜向射孔,使守军可从侧面射击攀爬城墙之敌。
于关墙内侧,增筑夹墙、藏兵洞,既可为守军提供掩护,亦可在敌军登城时,从藏兵洞中杀出,进行反突击。”
“其三,防备地道与炮击。
沿关墙内侧,挖掘监听壕沟,埋设陶瓮,派耳聪士卒日夜监听,以防敌军挖掘地道。
于关墙外壁,特别是容易被炮石集中轰击的段落,加挂临时性悬帘、防炮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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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在关内储备大量沙土、木板、木桩,一旦城墙被轰出缺口,可立即组织人力填堵。”
“其四,完善关内设施,准备长期固守。
水井需加深加固,确保水源不被污染或断绝。
粮仓、武库需分散设置,以防火攻。
增建伤员救治之所。
囤积至少一年之粮草军械。更要储备石灰、硫磺、烟球等物,以备毒烟熏敌、发烟信号之用。”
“其五,演练极端情况。
从明日起,守军需分批次,演练敌军各种攻击手段下的应对。
包括但不限于:敌军驱民在前如何应对?城墙出现缺口如何封堵?敌军突入关内如何巷战?箭矢擂石耗尽如何白刃搏杀?
甚至在万不得已时,如何有序撤离,并焚毁关内无法带走的物资,不留一粒粮、一寸铁给敌人!”
吴玠的指令,细致入微,甚至有些苛刻,但每一句都直指守城战可能遇到的最坏情况。
王坚等人听得脊背发凉,却又热血沸腾。
这才是真正的为将之道,未虑胜,先虑败,将一切可能发生的危机都想到,并做好应对之策。
“末将领命!”
王坚抱拳,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末将即刻安排,定将大散关,打造成真正的铁关!纵有百万蒙骑来攻,也休想踏过此关一步!”
“不止是你这里。”
吴玠目光投向沙盘上秦岭蜿蜒的线条,“大散关乃门户,门户之内,层层关隘,皆需如此经营。
本官要这秦岭千里防线,处处是险,步步是坎,让蒙古人每前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
命令下达,整个大散关立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
守军士卒除了日常警戒,全部投入加固工事的劳动。
凿石的叮当声,伐木的坎坎声,夯土的号子声,终日不绝。
悬崖上,健卒们腰系绳索,在几乎垂直的崖壁上开凿孔洞,架设悬楼基座。
关前,陷马坑、拒马枪阵被精心布置。
关墙内侧,夹墙和藏兵洞在夜以继日地挖掘。
关内,粮仓被加固分散,新的水井在开凿,各种守城物资被源源不断地从后方运来,分类储存。
士卒们虽然劳累,但士气高昂。
他们知道,自己正在加固的是保命的屏障,是身后的家园。
吴玠并未离开,他在大散关停留了半月,亲自监督关键工事的进度,检查物资储备,甚至参与了一次夜间防袭演练。
他与士卒同食宿,共甘苦,其严谨务实的作风和与士卒同劳的姿态,迅速赢得了守关将士的由衷敬佩。
一月之后,当余玠再次登上大散关城楼时,关防面貌已然一新。
关前谷地杀机四伏,两侧山崖碉堡隐现,关墙上射孔密布,关内设施井然。
秋风掠过,关旗飘扬,这座千年雄关仿佛一头被精心梳理过毛发、磨利了爪牙的猛虎,静静地匍匐在秦岭险隘之中,目光森冷地注视着北方。
它不再仅仅是一座古老的关隘,而是被注入了新的防御思想和战备意志,真正成为了那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钢铁门户。
而这一切,只是余吴玠经营川陕防线的第一步。
接下来的秦岭诸隘,将迎来更全面、更严酷的战争考验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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