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端阳。
往年的临安,此日应是全城欢动。
西湖之上,龙舟竞渡,画舫如织,锣鼓喧天,百味杂陈。
百姓们簪艾叶,佩香囊,饮雄黄,食角黍,孩童额上点着雄黄,腕系五色丝,大街小巷弥漫着菖蒲和粽叶的清香,以及浓浓的节日喜气。
然而,今年的端阳,气氛截然不同。
西湖水波不兴,不见龙舟踪影,只有几艘漆成玄色的官军巡船静静滑过,船头架着的床弩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沿湖的垂柳依旧青青,但树下少了踏青嬉游的士女,多了些行色匆匆、面带忧色的行人。
市面虽仍有粽叶、艾草出售,但价格昂贵,购买者寥寥。
空气中飘散的,除了淡淡的节日气息,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肃杀——那是军营方向隐约传来的操练声,是铁匠铺日夜不休的锤打声,是巡逻兵丁整齐沉重的脚步声。
皇宫,大庆殿。
庄严肃穆的朝会正在进行,御座之上,皇帝赵构面色沉静,目光缓缓扫过殿中群臣,最后落在了御阶下首,一身明黄太子常服、垂手肃立的皇太子赵玮身上。
赵玮年已二十五岁,面容肖似其父,但更显清俊,眉宇间少了几分赵构常年沉潜带来的阴郁,多了几分属于这个年纪的锐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努力维持着储君的威仪,但微微抿紧的嘴唇和袖中不自觉攥起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今日,他将正式受命,以储君之身“监国”。
内侍省都都知展开明黄诏书,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朕欲效祖宗故事,巡幸江淮,抚慰将士,以固人心,以振国威。
然京师重地,根本所系,不可一日无主。
皇太子玮,仁孝聪敏,年德渐长,可堪大任。
着自即日起,皇太子监国,总揽京畿及后方诸路军政要务”
诏书用词谨慎,并未明言“亲征”,但殿中诸公无人不晓其中分量。
让太子监国,皇帝移驾前沿,这是极其强烈的信号——局势已严峻到需要天子亲临前线以稳定军心的地步。
“儿臣领旨。谢父皇信任,定当恪尽职守,夙夜匪懈,不负重托!”
赵玮上前跪拜,声音清朗中隐有一丝颤音。
他双手接过那卷沉甸甸的诏书,仿佛接过了一座山岳。
赵构微微颔首,深邃的目光在儿子脸上停留片刻,缓缓道:“监国之事,千头万绪,尤以稳定京师、保障后勤、安抚民心为要。军国大事,多与宰执、枢密商议。遇有不决,可驰报行在。望汝慎之,重之。”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仪式简短而凝重。
在这样一个特殊时刻,效率胜过一切。
诏书既下,监国程序便算启动。
皇帝将在近期以“巡幸”为名前往建康府一线,而临安则将正式进入“战时国都”状态,由年轻的太子赵玮坐镇。
朝会散去,赵玮在内侍引领下,来到了偏殿一间已被临时改为“监国太子理政之所”的值房。
房间内陈设简单,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案上堆满文书卷宗;墙壁上悬挂着巨幅的《大宋疆域全图》和《两淮荆襄防御态势图》;角落里,还摆放着标注临安城及周边要地防务的沙盘模型。
案后,坐着两位早已等候在此的重臣:左丞相兼枢密使杜范,知枢密院事兼同知枢密院事孟珙。
见到赵玮进来,二人起身行礼。
“二位相公不必多礼,请坐。”
赵玮走到主位坐下,紫檀木的坚硬触感透过衣料传来,让他纷乱的心绪稍定,“父皇将千斤重担托付于我,玮年轻识浅,日后还需二位相公多多辅佐,直言匡正。”
杜范是朝中老臣,德高望重,素有“杜公清谨”之称,此时面色凝重,拱手道:“殿下不必过谦。
陛下既以监国重任相托,乃是对殿下寄予厚望。
老臣等自当竭尽驽钝。然则,监国非易事,尤在战时。
老臣有三事,需先行禀明殿下。”
“杜相请讲。”
“其一,稳定京师。”
杜范缓缓道,“临安乃国本,人心所系,万不可乱。
如今城内军民混杂,流言不断,暗流涌动。
皇城司、殿前司、临安府需精诚协作,昼夜巡防,弹压一切趁乱滋事之徒。
对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者,当用重典。
市井舆情需引导安抚,瓦舍勾栏、茶楼酒肆的说书唱曲,可多加利用,宣扬忠义,然也需防止过激,避免恐慌。”
赵玮凝神倾听,不时颔首,又问道:“具体条陈如何施行?各司职权或有重叠,如何协调?”
孟珙接口道:“殿下,此事臣与杜相已有初步商议。
可设‘临安城防安抚司’,由殿下兼领,杜相与臣,及临安府尹、殿前都指挥使、皇城司提举共同参赞。
下设巡防、侦缉、市易、舆情诸曹,明确职责,统一号令。
每日晨昏于此值房举行例会,汇总消息,处置事务。
,!
遇突发事件,可随时禀报殿下定夺。”
孟珙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久经沙场的决断气度。
“如此甚好。”
赵玮点头,这个方案将原本可能互相牵制的几大系统初步整合,提高了效率,“便依孟卿所言,尽快拟定章程,报我核准施行。”
他差点说出“报我父皇”,旋即改口,心中微凛,提醒自己此刻的身份已是监国。
杜范继续道:“其二,保障后勤。
如今两淮、荆襄、川蜀诸军,数十万将士,每日消耗钱粮军械无数。
临安及两浙、江东西路,乃粮饷军械转运之总枢。
户部、漕司、转运司需统筹规划,厘清存量,督促各州府按时按量起运。
沿途关卡需简化手续,严查中饱私囊。
可设‘总领两淮财赋军马钱粮’之职,以重臣出镇,专一负责,便宜行事。”
提到后勤,赵玮眉头微蹙。
这正是他最感棘手的核心之一。
他看向孟珙:“孟卿久在边镇,以你之见,当前最为吃紧之处何在?”
孟珙直言不讳:“殿下,最吃紧者,一在粮秣储备,二在军械补充,三在民夫征调。
去岁各地收成尚可,然大军云集,消耗巨大。
沿江诸仓存粮需持续补充,尤担心蒙古游骑南下抄掠粮道。
军械方面,火器、弓弩、箭矢、甲胄,消耗修补数量惊人。
临安、建康、江陵诸处作坊日夜赶工,犹恐不及。
至于民夫,转运粮草军资,修筑工事,皆需人力。
征调过甚,恐伤农时,激起民怨;征调不足,则前线不继。
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派干练能臣总揽后勤,统一调度,必要时可动用厢军、甚至部分禁军护卫粮道。”
赵玮听得心头沉重,转向杜范:“总领后勤之人选,可有考量?”
杜范沉吟道:“此职责任重大,非资望深重、通晓钱谷、处事果决者不可胜任。
老臣与几位参政、枢密商议,或可考虑以同知枢密院事、端明殿学士陈韡兼任总领两淮财赋军马钱粮,驻节建康,就近调度。
陈韡久在户部、漕司任职,熟悉钱粮转运,为人刚正,可当此任。”
赵玮知道陈韡能力资历皆足,点头道:“可。
此事需尽快定下,请陈卿早日赴任。
相关公文,速办。”
他顿了顿,补充道,“民夫征调一事,孟卿所虑极是。
可发文各州县,重申‘不夺农时’之原则,征调需合理,给予口粮、工钱,严禁苛虐。
可多用流民、厢军,以补不足。
具体章程,由户部、工部、兵部会同拟定,报监国行辕核准。”
“殿下明见。”杜范和孟珙齐声道。
太子能想到“不夺农时”和安抚民夫,考虑已算周全。
“其三,”杜范的声音更加低沉,“安抚民心,凝聚士气。
此非一令可成,需多方着手。
朝廷举措,如捐输授爵、表彰忠烈、抚恤伤亡,需落到实处。
对前线捷报,当及时宣扬;对战事不利,也需谨慎处置。
殿下监国,当勤于接见臣僚,听取各方建言,尤其要关注士林清议、市井舆情。
可定期于东宫或公开场合,接受耆老、士子、商贾代表谒见,宣示朝廷抗敌决心。
此外,宫中用度,也当率先裁减,以示与民同甘共苦。”
赵玮正色道:“杜相老成谋国,所虑深远。
我既监国,自当以身作则。
即刻传令,东宫用度减半,一应节庆、游宴,非关乎祭祀、军国者,悉数停办。
宫中用度,也请杜相与内侍省商议,拟定裁减章程。
接见耆老士子等事,可着有司安排,定期举行。”
他想了想,又道,“前线将士浴血,朝廷不可寒了将士之心。
阵亡将士抚恤,伤残将士安置,务必从优从速。
此事,孟卿可会同兵部、户部,拟定详细条陈,尽快施行。
若有敢克扣、拖延者,严惩不贷!”
孟珙眼中闪过一丝动容,躬身道:“殿下体恤将士,臣代前线儿郎,叩谢殿下恩典!此事臣必督促兵部尽快落实。”
杜范微微颔首,太子能主动想到裁减用度、体恤将士,这份心意颇为可贵。
他总结道:“殿下,监国理政,千头万绪,然纲举则目张。
稳定京师、保障后勤、安抚民心,为此三大纲。
其余政务可循旧例处置,重大者报殿下裁决。
然军情紧急,瞬息万变,陛下行在若有旨意,或枢密院、前线制置使司有紧急军报,需得随时呈报殿下,不可延误。”
赵玮深吸一口气,感觉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但也稍微清晰了些。
他站起身,对杜范、孟珙郑重一揖:“今日聆教,获益良多。
日后国事,仰仗二位相公鼎力相助。
孤必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不负父皇重托,不负天下臣民之望。”
杜范、孟珙连忙避席还礼:“臣等分所应当,敢不尽心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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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临安城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节奏运转起来。
太子赵玮的监国,并非仅仅是一个象征性的仪式。
东宫迅速成为临安城真正的决策中心之一。
每日天未亮,赵玮便已起身,处理如雪片般飞来的奏章、军报、公文。
上午与核心重臣商议军国要事;下午分批接见六部九卿、各路监司入京述职的官员、甚至是经过挑选的士子、耆老代表;晚上则常常挑灯夜读,熟悉以往不甚了了的钱粮、刑名、人事等具体政务,直到深夜。
临安城的变化清晰可见。
街道上巡逻的兵丁明显增多,甲胄鲜明,步伐整齐。
各城门盘查严格,皇城司的探子如同幽影,活跃在市井各个角落。
物价被严密监控,几个试图囤积米粮的奸商被迅速查处,家产抄没,人枷号示众。
瓦舍勾栏的说书先生们,在得到某些“暗示”后,更加卖力地宣讲忠君爱国、抗蒙英雄的故事。
原本因皇帝“巡幸”而可能产生的人心浮动,在太子监国后有条不紊的处置和强力弹压下,渐渐平息。
人们看到,朝廷中枢并未瘫痪,太子虽然年轻,但处事勤勉,与宰执大臣合作无间,各项政令畅通,市面秩序井然,粮食物资虽紧张但供应未断。
一种新的认知在形成:皇帝虽去了前线,但太子坐镇京师,朝廷依然稳固。
然而,表面的有序之下,临安确确实实已变成了一座“战都”。
夜晚实行了更严格的宵禁,除非持有特殊令牌,入夜后街道上几乎不见行人。
往日彻夜笙歌的西湖画舫、酒楼妓馆,如今早早熄灯歇业。
城外三大营的灯火彻夜通明,操练的呐喊声、马蹄声、甚至新式火铳试射的爆响声,在夜深人静时隐隐传入城内。
水陆要道上,运送军资的车队、船队络绎不绝,民夫、兵丁往来穿梭。
码头、仓库区日夜忙碌。
城内的铁匠铺、弓箭坊、被服厂等,更是灯火通明,匠人们轮班赶工,打造着刀枪剑戟、箭镞甲片,缝制着征衣鞋袜。
太学、国子监里,书声依旧,但少了闲适,多了沉重。
不少学子已然投笔从戎,留下的也多在关注时政,讨论兵事。
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总是离不开北边的战事、朝廷的举措、前线的消息。
担忧、期盼、焦虑、同仇敌忾的情绪,复杂地交织在每一个临安人的心头。
皇宫深处,赵构的寝宫“勤政殿”内,灯火常明至深夜。
皇帝虽已下诏由太子监国,但并未完全放手。
重要的军报、人事任免、战略方略,仍需飞马报至行在,由他最终裁决。
他也在通过自己的渠道,密切关注着临安的一切,关注着儿子赵玮的表现。
这一夜,赵构处理完又一波紧急军报,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内侍呈上一份密奏,是关于太子今日接见几位老臣及处置几桩民间讼案的记录。
赵构仔细翻阅着,目光在字里行间逡巡。
看到太子采纳杜范建议,严惩奸商稳定物价;看到太子亲自过问阵亡士卒抚恤发放;看到太子在接见士子时言辞恳切,鼓励实学,忧心国事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的欣慰。
“监国”
他低声自语,目光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临安已成战都。
玮儿,这副担子,你能挑得起几分?
这满城的人心,这半壁的江山,为父暂时交托于你。
莫要让我,让这天下失望。”
他起身,走到殿门口。
夜空深邃,不见星月。
远处,似乎有隐隐的雷声滚动。
那不是雷,是皋亭山大营夜训的炮声。
一声声,沉闷而有力,仿佛这架名为“战争”的巨兽的心跳,正清晰地传遍这座千年古城。
临安,这座以繁华富庶、诗酒风流闻名于世的“行在”,如今已彻底褪去了浮华与安逸,显露出其作为帝国战时中枢的刚硬内核。
太子赵玮的监国,如同给这部庞大的战争机器安装上了一个新的、尚显生涩但已在努力运转的指挥中枢。
战争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在每一个临安人的头顶。这座城市,连同它的统治者与子民,都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决定国运的狂风暴雨,做最后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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