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紧张气氛,如同水面涟漪,一圈圈向外扩散,最终也波及到了那些似乎远离尘嚣的乡村。
当城市在为兵书、药材、捐输、征衣而奔忙时,在杭嘉湖平原的阡陌之间,在会稽山麓的村落之中,另一种更为质朴、也更为沉重的奉献,正在默默发生。
钱塘县,临安府辖下,距城三十里的周家畈。
时值暮春,江南水乡本该是“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的农耕忙碌景象。
然而,今年的周家畈,气氛却有些不同。
田埂上,农夫们依旧在弯腰插秧,水牛慢悠悠地拉着犁,但人们的交谈声低了许多,眉宇间锁着一层驱不散的愁云。
村口那株百年老樟树下,不再有悠闲的棋局和漫无边际的闲聊,取而代之的,是里长和保正偶尔聚集,低声商议着什么,引来村民们忧心忡忡的围观。
村子东头,一户青瓦白墙的院落,算是村中殷实人家。
家主周老栓,年过六旬,是村里有名的种田好手,也是周氏一族的族老。
他家有良田二十亩,自家耕种,兼在农闲时做点贩卖蔬菜的小营生,日子过得去。
老两口膝下两子,长子周大根,老实本分,是家里的主要劳力;次子周二牛,年前刚满十八,血气方刚,年初朝廷颁下募兵令,村里摊了两个名额,他瞒着家里,偷偷去里正那儿报了名,等老栓知道时,木已成舟,不日就将赴县里集结,开往两淮前线。
堂屋里,气氛凝重。
桌上摆着简单的饭菜,却无人动筷。
周老栓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也遮不住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和眼中的忧虑。
老伴周婆婆坐在一旁的小凳上,不住地用围裙抹着眼泪,小声啜泣。
大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二牛则梗着脖子,站在屋中,脸上既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一丝对家人反应的倔强。
“爹,娘,大哥,你们别这样。”二
牛终于忍不住开口,“当兵吃粮,保卫家乡,这是好事!
朝廷不是说了吗,这次是打蒙古鞑子,保咱大宋江山,保咱们自己的田亩屋舍!
我要不去,别人也得去。
咱家就我和大哥两个男丁,大哥要留家照顾爹娘和田地,我去最合适!”
“你你懂个屁!”
周老栓猛地磕了磕烟袋锅,火星四溅,“打仗,那是要死人的!那是蒙古鞑子,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你当你去赶集啊?那是刀枪无眼的战场!
咱们老周家就你们兄弟两根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老人说不下去了,声音有些哽咽。
“他爹,你就少说两句吧”
周婆婆哭出声来,“二牛啊,听娘的话,咱不去,行不?
咱家不是还有点积蓄吗?
咱们咱们出钱,让里正找个替身”
“娘!”
二牛提高了声音,“这怎么行?这是逃兵!要杀头的!
再说,村里人都看着呢,咱家要是这么干,以后在村里还怎么抬头做人?
我周二牛不是孬种!”
“你你要气死我啊!”周婆婆捶胸顿足。
大根这时抬起头,闷声道:“爹,娘,二牛说得在理。
这兵役,摊到头上,躲是躲不掉的。
咱家出了人,就不能再落个坏名声。
二牛去,家里有我。
地里的活,我多干点,再多租两亩田,总能糊口。
只是”
他看向二牛,眼中满是担忧,“二牛,到了队伍上,一定要机灵点,别傻冲,保命要紧。
听说现在朝廷发的新军饷厚实,盔甲兵器也好,你你好好的。”
二牛眼圈也有些红,用力点点头:“哥,你放心!我晓得!”
周老栓重重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只是闷头抽烟。
他知道,事已至此,无法更改。
儿子的选择,是血气,也是无奈,更是这乱世中,千万农家子弟共同的命运。
几天后,县里的征召文书正式到了,二牛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娘连夜赶制的两身新内衣,一双千层底布鞋,还有一小包腌菜和炒面。
全村人都出来送行,有叹息,有鼓励,有偷偷塞过来几个熟鸡蛋的婶子,也有拍着他肩膀说“好好干,给咱周家畈争光”的族叔。
二牛走了,带着少年的意气和对未来的茫然,汇入了开赴前线的队伍洪流。
家里似乎空了一大块。
周老栓更沉默了,每天只是埋头在地里干活,仿佛要将所有的力气和担忧都发泄在泥土中。
周婆婆常常对着二牛的空床榻发呆,偷偷抹泪。
又过了些日子,里正和保正再次敲响了周老栓家的门。
这次,不是为了征兵,而是为了“捐输”。
朝廷号召民间捐粮捐物,支援军前。
县里给各村都下了指标,周家畈需凑足一百石粮。
“老栓叔,您老是明白人。”
里正搓着手,面带难色,“这捐输,不比税赋,是自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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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这国难当头,官府既然开了口,咱们村要是一粒不交,也说不过去。
再说,这粮食,说到底,也是给前线将士吃的,二牛不也在那边吗?
将士们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才能打胜仗,二牛他们也才更安全不是?”
里正的话,说到了周老栓的痛处。
他蹲在门槛上,许久没说话,只是看着院子里那几间结实的谷仓。
那里,储存着他一家老小辛辛苦苦攒下的、准备度过荒年、给大根娶媳妇、预备养老的粮食。
有去年打下的上好稻谷,有前年收的饱满麦子,还有几缸腌菜、几挂腊肉。
“爹”大根欲言又止。
家里虽然殷实,但一下子拿出一百石,也几乎是全部存粮的一半多了。
剩下的,勉强够一家三口吃到秋收,还得指望年景好,不能再有任何意外。
周婆婆也紧张地看着老头子。
周老栓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走到谷仓前,掏出钥匙,打开了最大的一间仓门。
一股谷物的醇香扑面而来。
金黄的稻谷堆了小半仓,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令人心安的光泽。
这是他多年的心血,是全家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伸手抓起一把稻谷,颗粒饱满沉实。
他看了许久,仿佛在看自己流逝的岁月和汗水。
然后,他转过身,对里正和保正,也是对身后的家人,用沙哑而平静的声音说:
“开仓,称粮。”
“爹!”大根和周婆婆同时惊呼。
周老栓摆摆手,制止了他们,目光掠过谷仓,望向北方,那是二牛远去的方向:“里正说得对,这粮食,是给前线将士吃的。
二牛在那边,别的娃也在那边。
他们替咱们守着国门,挡着鞑子,咱们在后方,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拼命。”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称一百二十石。
一百石,交公。
剩下的二十石”
他看向里正,“麻烦您,找人帮我碾成米,磨成面,再买些盐巴,一起装上。
我家二牛打小嘴刁,吃不惯北边的糙粟,这白米白面,留给他,还有他那些同袍能多吃一口,是一口。”
里正和保正愣住了,随即肃然起敬。
周婆婆捂着嘴,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次,她没有劝阻。
大根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爹,我去拿秤,开仓!”
消息很快传遍了周家畈。
老栓叔捐了一百二十石粮,还自费碾米磨面的事,让整个村子震动。
有佩服的,有说他傻的,但更多的,是沉默。
第二天,村里的祠堂前,摆开了几张桌子。
在周老栓的带头下,陆陆续续有村民扛着粮袋来了。
有捐三斗五斗的贫苦人家,有捐一石两石的普通农户,也有家境稍好、捐了五石八石的。
没有人强迫,但一种无声的氛围在村里弥漫。
人们沉默地放下粮食,在册子上按下手印,或者由识字的保正代写上名字和数量。
“张老实,捐麦五斗。”
“李寡妇,捐粟三斗,腌菜一坛。”
“赵铁匠,捐钱五百文,托里正代买成盐。”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锣鼓喧天。
只有沉重的粮袋落地的闷响,和村民们粗糙的手按下手印时,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们捐出的,或许是一家人口粮的结余,或许是准备换油盐的存粮,或许是攒了许久、准备给女儿置办嫁妆的铜钱。
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很多人甚至说不全“蒙古”两个字。
但他们知道,北边来了很凶的坏人,要抢他们的田地,杀他们的亲人。
朝廷在打仗,村里的后生去了前线。
他们能做的,就是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省出一点,送到前线去,让那些拿着刀的娃子们,能多吃一口饱饭,多一分力气,把坏人挡在外面,保住他们这祖祖辈辈耕种的土地,这虽然清贫却尚可温饱的日子。
周家畈的粮食,连同其他村庄凑集的物资,被装上牛车、骡车,在官差的押运下,吱吱呀呀地驶向县城,再汇入更大的粮队,最终运往烽火连天的北方。
周老栓站在村口的老樟树下,望着远去的车队扬起的尘土,久久没有动弹。
他粗糙如树皮的手,紧紧握着一小袋特意留出的、最饱满的稻种。
春耕就要开始了,剩下的粮食不多,日子会更紧巴。
但地,还是要种。
只要地还在,人还在,种子还在,希望,就还在。
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映在刚刚灌水、准备插秧的田地里。
那身影佝偻,却像田埂边一株饱经风霜的老稻,深深扎根在泥土中,沉默,却蕴含着难以摧折的力量。
老农献出的,不仅仅是存粮,更是这个农耕民族最深沉、最根本的生存意志:用汗水浇灌土地,用粮食支撑战争,用最质朴的奉献,守护家园,等待儿郎的归期,或者等待一个虽然艰难、却依然要继续下去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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