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喧嚣与激昂,似乎更多地属于男人,属于军营、瓦舍、朝堂和市井。
而在那些寻常巷陌,深宅小院,尤其是无数寻常百姓家的窗棂之后,另一种更为沉静、也更为坚韧的支撑力量,正在一盏盏如豆的灯火下,无声地汇聚、流淌。
城东,积善坊。
这里并非繁华之地,多是些小户人家聚居,青石板路狭窄,屋舍低矮。
夜深了,坊间的喧嚣早已沉寂,只有更夫巡夜的梆子声,偶尔远远传来,更添几分寂寥。
巷子深处,一户寻常小院的西厢房里,一点昏黄的灯光,却顽强地亮着,透过薄薄的窗纸,在清冷的月色下,晕开一小团暖色的光晕。
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柜、一织机而已。
织机前,坐着一位妇人,看上去三十许岁,面容清秀,却带着常年劳作的苍白与憔悴,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皱纹。
她便是这家的女主人,街坊邻里都唤她“周家娘子”。
三年前,她那在临安府衙做小吏的丈夫,因一场时疫撒手人寰,留下她和一个年方十岁的女儿,靠着替人缝补浆洗和织些布匹,勉强维持生计。
此刻,周娘子并未像往常一样织造市面所需的普通布匹。
她身前堆放着数匹青灰色的厚实粗布,这是官府统一发放下来,用于缝制“征衣”的布料。
旁边还有针线箩筐,里面是结实的麻线和粗针。
她的手指灵巧地穿针引线,正将两块裁剪好的布片,细细缝合。
布料厚硬,每缝一针都需要用力,手指的关节处已微微发红,但她全神贯注,仿佛手中的不是粗布,而是极其珍贵的绫罗绸缎。
“咳咳咳”轻微的咳嗽声从里间传来。
周娘子手中针线一顿,连忙起身,掀开布帘走进里间。
简陋的床上,躺着她的女儿娟子,小脸烧得通红,正不安地扭动着。
“娟子,娟子?娘在这儿。”
周娘子坐在床边,用手背试了试女儿的额头,依然烫手。
她心里一紧,白日里已请坊口的郎中看过,说是染了风寒,开了两剂药,叮嘱要好生歇息,保暖发汗。
药已煎服过一次,但烧还未全退。
“娘冷”娟子迷迷糊糊地呓语。
周娘子忙将女儿露在外面的手掖回被子里,又将自己的旧棉袄加盖上去。
看着女儿难受的样子,她心如刀绞。
白日里浆洗缝补,晚上还要赶制征衣,未能好好照顾女儿,让她心生愧疚。
“娟子乖,好好睡一觉,出身汗就好了。”她柔声哄着,轻轻拍着女儿。
待娟子呼吸渐稳,重新睡去,她才轻手轻脚地回到外间织机前。
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走到墙边一个小小的神龛前。
龛内没有供奉佛像,只有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写着“先夫周文正之位”。
她点燃三炷细香,恭敬地插在香炉里,跪下,低声祷祝:
“文正,你在天有灵,保佑娟子早日康复吧。也保佑保佑边关的将士们,都能平安。”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若还在,说不定也会被征调吧。
如今,我只能多缝几件衣裳,让别的儿郎穿得暖些,少受些冻,多杀几个鞑子,守住这临安城,守住娟子”
烛火摇曳,映照着她清瘦而坚毅的侧脸。
祷祝完毕,她重新坐回织机前,深吸一口气,再次拿起了针线。
缝制的动作熟练而稳定,一针一线,紧密匀实。
她知道,这些征衣,将穿在那些或许比娟子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士卒身上,穿在那些可能是别人家父亲、儿子、丈夫的身上,去往那苦寒的北地边关,与凶悍的蒙古人厮杀。
她缝进去的,不仅是御寒的布片,更是一个母亲、一个妻子、一个失去依靠的寡妇,所能付出的全部祈愿与微薄的力量。
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吱呀”声,是隔壁院门开合的声音。
周娘子微微侧耳,听到隔壁传来同样低微的、有节奏的“嗒、嗒”声,那是张婆婆在用木梭织布。
张婆婆的儿子前年应募去了荆襄戍边,至今音讯全无。
老人家眼睛已不太好,白日里替人纳鞋底,晚上就着一点微光,摸索着纺织,将织好的布交给坊正,说是“给前线的兵娃子添件衣裳”。
更远些的巷口,似乎也隐约有灯光和细微的动静。
周娘子知道,那可能是刘铁匠的浑家,在替军营赶制箭镞后,趁着夜深人静,点起小炉,偷偷为相熟的街坊修补些锅铲农具,换几个铜子贴补家用;也可能是前街陈秀才的寡母,在油灯下,一字一句地替儿子抄写朝廷下发、鼓励士子投笔从戎的邸报和檄文,陈秀才自己,据说已下定决心,要去投考枢密院新设的“书记官”
积善坊的点点灯火,只是临安城万千灯火中微不足道的几星。
在更广阔的城市与乡村,在无数个像周家这样的窗户后面,在无数个像周娘子这样的妇人手中,同样的景象正在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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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或许是新寡的妇人,丈夫刚刚应征,生死未卜;或许是年迈的母亲,儿子即将远行;或许是待嫁的姑娘,情郎已赴边关;也或许是像周娘子这样,与前线并无直接亲缘,却深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道理的普通女子。
她们不懂什么宏大的战略,不了解棱堡和燧发枪的构造,甚至说不全当朝宰相的名字。
但她们懂得寒冷,懂得饥饿,懂得伤痛,更懂得失去亲人的彻骨之痛。
她们无力挽弓射箭,无力提刀杀敌,但她们有一双勤劳的手,有一颗坚韧的心。
于是,在官府的组织下,在坊正、里长的动员下,更在自发的情感和生存本能驱动下,她们接过了发放下来的布料、棉花、麻线,领受了缝制冬衣、被褥、鞋袜的任务。
没有工钱,或者只有极其微薄的补贴,但无人抱怨。
她们聚集在祠堂、在社学、在某个宽敞的院落,也更多是在自家那盏小小的油灯下,用长满老茧或已不够灵巧的手指,飞针走线。
“这针脚得密实些,北边风大,缝不紧,风灌进去,要冻坏人的。”
“棉花要絮得均匀,不能这边厚那边薄,穿着不暖和。”
“袖口、领口、下摆,这些容易磨破的地方,得多加一层布,或者用更结实的线。”
“听说蒙古鞑子的刀快,要是能在夹层里衬点薄铁片唉,就是没有”
妇女们交换着朴素的经验,交流着听来的、关于前线或真或假的消息,更多的是沉默地劳作。
每一件缝制好的征衣,都会被仔细检查,捆扎整齐,打上标识的布条,然后由坊正收走,汇入那源源不断运往前线的物资洪流之中。
她们或许不知道,自己缝制的这件衣服,最终会穿在哪个年轻的士卒身上;或许不知道,这件衣服能否真的替那个陌生的孩子挡住北地的风雪和敌人的刀箭。
她们只是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缝着,织着,纳着。
将担忧缝进去,将祈祷缝进去,将活下去的微弱希望,和对远方亲人平安归来的无尽期盼,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地缝进那些粗粝的布料里。
夜更深了,积善坊里,周娘子窗前的灯火依然亮着。
女儿娟子的咳嗽声似乎轻了些。
周娘子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用针尖挑了挑灯花,让光线更亮一些。
她拿起另一块裁剪好的前襟,对准,穿针,引线。
动作稳定,一如这漫长黑夜中,无数点亮在寒窗后的、微弱却执着的灯火。
这些灯火,无法照亮战场,无法驱散强敌,但它们汇聚在一起,却是一种无声而磅礴的力量。
它们照亮了手中的针线,照亮了面前的粗布,也照亮了这个古老帝国最深处、最坚韧的基底——那些沉默的、承受的、在苦难中依然选择劳作与付出的女性。
正是这万千如豆的灯火,这无数双布满针眼和老茧的手,在漫漫长夜里,一针一线,编织着这个民族抵御寒流的最基本、也最温暖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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