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外,皋亭山大营。
这里原是禁军的一处旧营盘,因靠近京畿,地势开阔,近来被紧急扩建,成了新募“敢战士”及各地调拨兵员的重要集结整训地。
营寨连绵,旌旗招展,操练的喊杀声与金鼓声终日不绝,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以及新伐木材和油漆的气息。
然而今日,大营西侧一处新辟的、以木栅单独围出的区域,气氛却格外不同。
这里没有整齐的队列,没有激昂的号令,只有一片压抑的沉默,和无数道或茫然、或凶戾、或闪烁、或死寂的目光。
栅栏内,黑压压站着近两千人。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许多人身着赭色囚衣,有些还戴着沉重的木枷或脚镣,行走间发出哗啦的金属碰撞声。
这些人高矮胖瘦不一,年纪从弱冠到不惑皆有,共同点是脸上大多带着经年累月的风霜或戾气,眼神浑浊而戒备。
他们是囚徒——来自临安府、两浙路乃至更远州府各监狱的囚犯。
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结伙抢劫的山匪路霸,走私贩私的亡命之徒,欠下血债的地痞恶霸,还有相当一部分是抗租抗税、殴伤官吏的“乱民”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此刻,他们被集中于此,在四周林立的长枪弓弩和军士冰冷目光的监视下,等待着决定他们命运的时刻。
栅栏外的高台上,临时搭起了一个木台。
台上站着数人,居中者是一位身着绯袍、面容肃杀的官员,乃是刑部右侍郎,奉旨主持此次“囚徒释从军事宜”。
其身旁,立着数位顶盔贯甲的将领,神色严峻。
其中一位,正是新近被擢升为“敢战士”前军统制,负责整训这支特殊部队的将领——岳霆(岳飞之孙,此时为虚构人物,假定其存在并得用)。
刑部侍郎展开一卷黄绫诏书,清了清嗓子,用带着官腔的洪亮声音开始宣读:
“诏曰:朕绍膺骏命,临御万方。
今北虏猖獗,寇掠边疆,社稷阽危,生民倒悬。
凡我臣庶,宜同仇敌忾。
然囹圄之中,多有骁悍之徒,虽陷法网,或有力战之能。
朕体上天好生之德,念其或有一线可矜,特开旷典。
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会审天下刑狱,除十恶不赦、悖逆人伦、屡犯不改者外,其余囚徒,无论已决未决,情有可原、体魄健壮、自愿赴边效力者,皆可报效军前,戴罪立功”
诏书文辞古奥,但意思明确:除了犯下十恶等不可饶恕大罪的,其他囚犯,只要身体还行,愿意去边关打仗,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用军功抵罪。
台下囚徒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嗡嗡的议论声响起,但很快在周围军士的低喝和枪杆顿地的声音中平息下去。
许多人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有难以置信的狂喜,有将信将疑的忐忑,有漠不关心的麻木,也有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凶光。
侍郎收起诏书,继续朗声道:“尔等本为戴罪之身,律法难容。
今蒙圣天子浩荡天恩,许以自新之路。
赴边之后,当恪守军法,奋勇杀敌。
斩首一级,可抵徒刑一年;擒获贼酋,或立奇功,视情节轻重,或可尽免前罪,乃至论功行赏,授以官爵!
然,若有临阵脱逃、违抗军令、心怀异志者,立斩不赦,并累及家人!”
恩威并施,胡萝卜加大棒。
斩首可抵刑,立功可授官,但逃跑违令则杀无赦。
赤裸裸的生存法则,在这高台上被清晰地宣告。
岳霆这时上前一步,他身形不算特别魁梧,但站姿笔挺如松,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或桀骜或惶恐的脸,声音沉稳而带着金石之音:
“本将岳霆,奉旨统领尔等。
在尔等眼中,或许吾等官军,与锁拿尔等的衙役并无不同。
然今日,本将要告诉尔等,此地非刑部大牢,而是军营!
尔等也非待决之囚,而是即将赴边的士卒!
过去种种,无论冤屈还是罪有应得,自踏出这栅栏、接过军械衣甲起,便一笔勾销!
在这里,只有军法,只有同袍,只有面前的敌人!”
他顿了顿,声调陡然提高,如同刀锋刮过铁甲:“蒙古铁骑,虎狼之性,所过之处,城破人亡,鸡犬不留!
他们可不管尔等曾是盗是匪是民!落在他们手里,唯有一死,且死无全尸!
如今,朝廷给尔等刀,给尔等甲,给尔等一个堂堂正正站着死、甚至可能搏个前程的机会!
是像个孬种一样死在牢里或蒙古人的马蹄下,还是像个汉子一样去边关,用鞑子的脑袋,洗刷尔等的罪孽,换取尔等的自由和前程,就在尔等今日一念之间!”
岳霆的话,远比侍郎的文绉绉的诏书更有冲击力。
他将囚徒们置于一个更简单、更残酷的选择面前:是窝囊地死,还是有可能荣耀地生?
而且,他点明了蒙古人的残忍,将囚徒的个人命运,与家国存亡的宏大叙事强行捆绑在一起——你们不去打,蒙古人打过来,大家一样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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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中再次骚动起来。
许多人眼中的麻木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求生欲和凶光。
他们大多是在底层挣扎、甚至不惜铤而走险的狠角色,对死亡的恐惧和对抗争的本能,远比常人强烈。
“愿去边关!戴罪立功!”一个满脸横肉、原为江洋大盗的汉子率先嘶吼道。
“妈的,横竖是个死,老子宁愿死在战场上!”另一个因抗税杀差而入狱的莽汉跟着喊道。
“朝廷说话算话?真能免罪?”也有人怀疑地喊道。
“肃静!”
岳霆厉声喝道,“朝廷明诏,岂是儿戏?然,军功须实打实,用鞑子的人头来换!
本将丑话说在前头,入我军营,便需守我军法。
训练懈怠者,罚!不听号令者,鞭!临阵畏缩者,斩!心怀鬼胎者,杀!
现在,愿从军者,上前三步,卸去枷锁,登记名册!
不愿者,退回原地,听候朝廷另行发落!”
短暂的寂静后,黑压压的人群开始移动。
绝大多数囚徒,在犹豫、挣扎、乃至互相推搡之后,迈出了那三步。
沉重的木枷和脚镣被军士用工具打开,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每一声响,都代表着一个囚徒的身份被剥离,一个“敢战士”的新身份被赋予——尽管这身份最初可能布满污名和危险。
也有极少数人,或因年老体衰,或因罪行轻微刑期将满,或因纯粹的不信任和恐惧,退缩了,留在了原地。
他们被军士带离,等待他们的,或许是继续的牢狱,或许是其他未知的命运。
近两千囚徒,最终有约一千八百余人选择了从军。
他们在军士的引领下,走向另一个区域,那里已经准备好了简陋但统一的号衣、粗糙的饭食,以及——即将开始的、严酷到极点的训练。
岳霆看着这些卸去枷锁、步履蹒跚却又隐隐带着一股狠戾之气的新兵,眉头微锁。
他知道,这是一把极其危险的双刃剑。
用得好,这些亡命之徒在战场上爆发的战斗力可能远超普通士卒;用不好,他们就是营中的祸患,甚至可能阵前倒戈。
“盯紧他们。”
他低声对身旁的副将道,“训练往死里练,军法从严执行。
告诉他们,在这里,只有听话、能打,才能活,才能有将来。
另外,将其中那些犯有命案、尤为凶悍的,单独编成一队,就叫‘陷阵营’。
许以重赏,但也要用最严的军法管着,冲锋在前,撤退在后。”
“末将明白。”副将凛然应命。
囚徒们被驱赶着,走入那座新的、同样被严密看守的营区。
他们身上的囚衣被剥下,换上统一的土灰色号衣,剃去乱发,领取粗糙的兵器——多是长枪、朴刀,甚至还有棍棒。
饭食是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硬如石头的杂面饼,但足以果腹。
夜晚,躺在冰冷坚硬的大通铺上,听着营外巡逻士兵整齐的脚步声和远处隐隐传来的操练声,许多囚徒辗转难眠。
有人摸着脖子上被木枷磨出的老茧,有人看着自己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有人回想着过去刀头舔血的日子,也有人幻想着砍下蒙古人头颅、立功受赏、衣锦还乡的情景。
恐惧、茫然、凶狠、一丝微弱的希望种种情绪在这群特殊的“新兵”心中交织。
他们是被法律抛弃的渣滓,如今却被战争这架巨大的机器,重新捡起,打磨,准备投入到那个绞肉机般的战场上,去发挥他们最后的、血腥的价值。
皋亭山大营的灯火彻夜通明。这座巨大的兵营,如同一个高效的熔炉,不断吞噬着来自各方的“原料”——农民、工匠、市井子弟,如今又加入了囚徒。
在统一的号令、严苛的训练和铁血的军法下,这些身份各异、心思各异的个体,将被强行锻造,试图熔铸成抵御北方风暴的、一块块冰冷而坚硬的铁。
而囚徒从军,这支特殊部队的成色与命运,也将成为这场国运之战中,一个充满不确定性却又无法忽视的注脚。
戴罪立功,赴死边关。
是涅盘重生,还是堕入更深的地狱?
答案,或许只有未来的血与火才能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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