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大瓦子。
瓦舍,是宋时城市中大型的综合游艺商业场所,勾栏林立,百戏杂陈,说书唱曲,相扑杂技,无所不有,乃是市井百姓最主要的娱乐消遣之地。
往日的瓦舍,此时应是锣鼓喧天,喝彩阵阵,各个勾栏里上演着才子佳人、忠臣良将、神仙鬼怪的故事,看客们嗑着瓜子,喝着茶水,看得如痴如醉。
然而,自全城动员、备战抗蒙的氛围绕紧,这大瓦子的景象,也在不知不觉中换了天地。
最大的那座勾栏里,醒木“啪”地一声脆响,盖过了场中些许嘈杂。
说书先生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此刻一扫往日说讲风月故事时的温吞,须发戟张,声音洪亮:
“上回书说到,那蒙古鞑子铁骑十万,汹汹南下,所过之处,烧杀抢掠,寸草不生!可怜我大宋北地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一日,鞑子前锋已至枣阳军城外,守将孟宗政,孟大帅——”
说到此处,老先生故意一顿,目光扫过台下。
只见台下黑压压坐满了人,不仅有往日里常见的闲汉、商贾、手艺人,更有许多穿着短打、面色黝黑的力夫、军汉,甚至一些妇人孺子也挤在角落,个个伸长了脖子,屏息静气。
老先生很满意这效果,继续道:“那孟大帅临危不惧,登城了望,但见城外烟尘蔽日,胡笳凄厉,蒙古铁骑如狼似虎,将枣阳城围得是水泄不通!
孟大帅环顾左右,只见麾下儿郎,虽有惧色,但更多是熊熊怒火!
大帅振臂高呼:‘弟兄们!身后便是家园父母,妻儿老小!
今日,有死而已,绝不能让鞑子跨过枣阳一步!’”
“好——!”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许多军汉激动得脸色通红,用力拍着巴掌。
“却说那蒙古主帅,名叫忒没真(铁木真),见枣阳城高池深,守军顽强,便驱赶掳来的我大宋百姓为前驱,填壕攻城,其心歹毒,令人发指!
孟大帅看在眼里,痛在心头,然则军情如火,容不得半分仁慈!
只得含泪下令:‘放箭!’一时间,城头箭如飞蝗”
老先生说得唾沫横飞,将一段历史上的“枣阳军保卫战”(结合了孟珙、孟宗政等人的事迹加以演绎)讲得跌宕起伏,忠勇悲壮。
台下观众的情绪完全被调动起来,听到守军挫败敌军,便轰然叫好;听到百姓罹难,便扼腕叹息;听到奸细作乱,便破口大骂。
说到激动处,甚至有人将手中的茶碗都摔在了地上。
“预知那枣阳城命运如何,孟大帅能否守住疆土,且听下回分解!”老先生醒木再响,今日书目告一段落。
台下观众却不愿散去,纷纷高喊:
“先生,再讲一段岳爷爷大破朱仙镇吧!”
“讲一讲韩世忠将军黄天荡困金兵!”
“说说当今朝廷是怎么备战的?那棱堡、燧发枪,可能挡得住蒙古铁骑?”
说书先生团团作揖,苦笑道:“列位看官,非是小老儿不肯讲,实在是这喉咙快要冒烟了。
至于军国大事,小老儿一介草民,岂敢妄言?不过听闻朝廷近日刊印了许多兵书图册,更有皇城司的大人们在市井宣讲防奸保甲之要,列位若真想知晓,不妨多去听听看看。”
人群这才渐渐散去,但议论声却更高涨了。
三五一堆,七八一群,蹲在墙角,聚在茶摊,话题几乎不离“蒙古”、“打仗”、“备战”。
“听说了吗?枢密院又下了新令,咱们临安城厢的各坊各街,都要编练保甲,十户一甲,十甲一保,每保都要抽丁操练,每五日一次,不得有误!”一个身穿褐色短衣,像是小贩的人神秘兮兮地说道。
“早知道了!我们那条巷子,保长昨天就挨家挨户登记丁口了。
十八岁以上,五十岁以下,无残疾者,都要入册。
听说不仅要操练队列,还要练怎么用简易的刀枪,怎么敲梆子报警,怎么传递消息呢!”
旁边一个挑夫模样的人接话道,语气里不知是兴奋还是担忧。
“练练也好,”一个年纪稍长的老者吧嗒着旱烟,“真到了紧要关头,总不能全指望官军。咱们自己手里有家伙,心里不慌。
当年金兵打过来的时候,咱们临安要不是百姓也帮着守城,哪有后来这百多年的太平?”
“太平?我看这太平日子是快到头喽。”
另一个面色愁苦的账房先生摇头道,“你们是没见着,这几天粮价又涨了,盐也贵了,连生铁、麻布这些杂货,价钱都往上蹿。
我那东家,本来还想囤点丝绸,现在全改成囤粮囤药了。
这仗啊,就算不打起来,这日子也紧巴了。”
“紧巴也得过!”
那挑夫倒是硬气,“总比让蒙古人打进来,到时候连命都没了强!你没听诏书里说吗?蒙古人所过之地,鸡犬不留!
老人小孩都杀光!女人抓去当当那个!
咱们现在苦点累点,多操练操练,把家什准备齐全,说不定就能把鞑子挡在淮河以北!”
,!
“说得对!我隔壁家小子,前几天自己去报的名,要投军!
他娘哭得死去活来,可那小子说,‘好男儿就当保家卫国,在城里等着挨刀,不算好汉!’ 啧啧,到底是年轻人,有血性!”
街谈巷议,十句倒有七八句离不开战事。
恐慌、焦虑、不安是底色,但在这底色之上,也逐渐生发出一种朴素的同仇敌忾,一种被逼到墙角后不得不奋起的决心,以及一种对朝廷备战举措的密切关注和积极参与。
就在大人们忧心忡忡或慷慨激昂地议论时,瓦舍旁的空地上,另一番景象也在上演。
十来个半大孩子,从六七岁到十二三岁不等,正分成两拨,玩着“打仗”的游戏。
与往日拿着木棍胡乱追打不同,今日他们的“游戏”,竟也带上了几分时局的色彩。
一块破门板被竖起来当作“城墙”,几个年纪大点的孩子站在后面,手里举着绑了红布条的木棍当作“长枪”和“弓箭”(几根细竹竿),嘴里发出“咻咻”的射箭声。
一个胖乎乎的孩子被推举为“守城将军”,头上顶着个破柳条筐当作“头盔”,手里挥舞着一根更粗的木棍,煞有介事地指挥着:“快!放箭!别让他们靠近城墙!那边,用石头砸!不对,是丢这个土块!”
“攻城”的一方也不甘示弱。
几个稍小的孩子趴在地上,头顶着破草席,当作“盾牌”,手脚并用地向前“匍匐前进”,嘴里喊着:“蒙古兵来啦!冲啊!攻下临安,抢钱抢粮抢娘们!”
这最后一句,显然是学自瓦舍里听来的评书或是大人们的骂骂咧咧。
旁边还有几个“骑兵”,跨骑在竹竿上,来回“奔驰”,发出“哒哒”的马蹄声和怪叫。
一个看起来是“头领”的孩子,手里举着个捡来的破毡帽(大概是模仿蒙古人的皮帽),尖着嗓子喊道:“勇士们!攻破这座城,里面的金银财宝,还有小娘子,都是我们的!给我冲!”
“守军”和“攻城方”很快“激战”在一起,木棍、土块、碎瓦片(被大人及时制止)乱飞,伴随着孩子们兴奋的呐喊和尖叫。
很快,“攻城方”的“头领”被“守将”一棍子敲在“头盔”(破毡帽)上,“哎哟”一声扑倒在地。“守军”们一拥而上,将其“俘虏”。
“投降不投降?”“守将”用木棍指着“俘虏”喝问。
“不投降!我们蒙古勇士,宁可战死,绝不投降!”那“头领”倒也硬气,虽然被按着,还在挣扎。
“不投降?那好,拖下去,斩了!”守将威风凛凛地一挥手。
旁边立刻有两个“军士”上前,拖着“俘虏”就往旁边走,准备执行“斩首”。
那“俘虏”这才慌了,大叫:“我投降!我投降了!别杀我!”
“哈哈哈!”孩子们笑成一团。
扮演“守将”的胖孩子得意地扔掉柳条筐头盔,擦了把汗,对同伴们说:“看到没?这就是蒙古鞑子,看着凶,其实也怕死!咱们只要守好城,他们肯定打不进来!”
“对!咱们有棱堡!有火枪!还有还有敢死营!”另一个孩子挥舞着木棍嚷嚷。
“我长大了也要去当兵,当大将军,把蒙古人全都赶回草原去!”一个更小的孩子奶声奶气却一脸认真地说。
孩子们的嬉戏玩闹,在不经意间,折射出整个社会氛围的变迁。
战争的阴影,备战的话语,已经无孔不入地渗透到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再到这最天真无邪的童稚游戏之中。
大人们或许还在为生计、为前途、为生死而焦虑、争论、准备,而孩子们,则用他们最直接的方式,模仿、理解并演绎着这个突然变得紧张而充满“英雄气概”的世界。
一个路过的老秀才,驻足看着孩子们的游戏,捻着胡须,摇头晃脑地叹道:“黄口孺子,亦知演兵御虏矣。是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其来有自乎?然则,童言无忌,嬉戏之间,或见民心之所向也。民心可用,国事或犹可为”
他的文绉绉的感慨,很快被孩子们另一波“冲锋”的呐喊声淹没。
夕阳的余晖,将孩子们奔跑嬉闹的身影拉得老长,映在青石板路上,也映在这座被战争气息日渐浸染的城市里。
街头巷尾,稚子戏演兵,谈战成风。
这既是恐慌的蔓延,也是一种最原始、最广泛的社会动员。
当战争不再仅仅是边关急报上的冰冷文字,而是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为孩童游戏的模本,成为影响柴米油盐价格的因素时,它便真正地,降临到了每一个人的生活中。
无论愿意与否,临安城,乃至整个南宋,都已经别无选择地,被卷入了这架巨大的、轰然启动的战车之上,向着未知的、血与火的未来,缓缓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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