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临安,春意已深,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与旖旎春光格格不入的肃杀与惶然。
战争的阴云不仅改变了市井的货殖、街头的谈资,也悄然浸染了方外之地的清静。
晨钟撞破薄雾,浑厚悠长的声响自凤凰山麓的净慈寺、灵隐寺,吴山上的宝成寺,以及城内大大小小数十座寺院道观中次第传出。
然而今日的钟声,似乎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沉重与急迫。
香烟缭绕,也仿佛带着祈愿的焦灼,直上青冥。
大相国寺,作为临安首刹,皇家敕建,历来是京城法事活动的中心。
自朝廷抗蒙诏书下达,边境军情日渐紧急的消息不断传来,寺中便前所未有地忙碌起来。
先是宫中遣中使前来,谕令寺中高僧为社稷、为圣上、为出征将士祈福禳灾。
紧接着,枢密院、兵部乃至皇城司的官员也陆续登门,或委婉或直接地提出,希望寺中能举办几场规模盛大的法会,以安定民心,凝聚士气。
大相国寺的主持方丈,了缘大师,年逾古稀,德高望重。
他端坐方丈室内,手持一串乌木佛珠,静静听着知客僧禀报近日来访的各方信众与官家代表,白眉微蹙,半晌无言。
“方丈,”知客僧低声续道,“昨日陈侍郎府上的老夫人又亲至,捐了五百两香油钱,恳请寺中为她在襄阳从军的孙儿专门做一场平安醮。
还有城南李记绸缎庄的李员外,愿捐资重修药师殿,只求佛祖保佑他一家老小并全店伙计平安渡过此劫。
像这样的人家,每日不下十数起另外,市井间已有流言,说蒙古兵乃漠北杀神转世,所到之处必有瘟疫兵灾随行,人心愈发惶惶,来寺中求问吉凶、请购平安符、开光法器者,络绎不绝。
库房里往年积存的开光物件,几乎售罄了。”
了缘大师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有着看透世情的悲悯,也有一丝深深的忧虑。“阿弥陀佛。
刀兵之劫,众生之苦。
我佛慈悲,普度众生,岂可坐视?”
他声音苍老却沉稳,“官家既有旨意,信众亦有恳求,我寺自当效力。
传令下去,召集各堂首座,商议举办法会之事。
规模要宏大,仪轨要庄严,务必彰显我佛法力,安定四方人心。”
“是。”
知客僧合十应诺,又迟疑道,“只是方丈,如今人心浮动,各色人等混杂,这法会期间,安保事宜,还有这募化来的钱帛”
“安保之事,老衲会亲书一封,请皇城司酌情派员协助维持秩序,以防奸人作乱,或有无知百姓冲撞法坛。”
了缘大师道,“至于信众布施,除预留法会所需及日常用度,其余皆登记造册,分出两部分。
一部分,依往例,用于寺中修缮、赈济贫苦。
另一部分以寺中名义,捐予枢密院,言明专供购置军资、抚恤伤亡将士之用。
此事需大张旗鼓,公示于众。”
知客僧闻言,肃然起敬:“方丈慈悲,此举大善!既慰信众之心,亦彰我寺报国之意。”
“非为虚名。”
了缘大师摇头,目光穿透窗棂,望向远处宫阙方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若倾颓,寺焉能独完?我佛门虽方外,亦在红尘中。值此危难之际,出家人亦当有出家人的担当。”
四月廿五,大相国寺内外,已是另一番景象。
山门前的空地上,搭起了高大的法坛。
坛高三层,以青布围幔,饰以幢幡宝盖。
坛顶设主法位,供奉释迦牟尼佛、药师佛、阿弥陀佛三圣金身,前置巨大香炉,昼夜香烟不绝。
坛下按八卦方位,设置数十座较小经坛,各有高僧或法师主持,诵经声、法器声此起彼伏,梵呗阵阵,庄严肃穆。
寺内所有殿堂,从天王殿、大雄宝殿到藏经阁、罗汉堂,全部开放,香客如云,摩肩接踵。
大雄宝殿内,数十位僧人分列两班,昼夜不停地轮值诵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经》,为国土安宁、兵戈永息祈福。
殿外巨大的铜鼎中,信众投掷的香支堆积如山,火光熊熊,烟气氤氲,将整座大殿笼罩在一片神圣而朦胧的氛围中。
更多的百姓挤不进大殿,便聚集在殿前广场、庭院廊下,甚至山门外的空地上。
他们或手持线香,默默祷告;或跪拜于地,虔诚磕头;或跟随殿内传出的诵经声,低声念诵佛号。
脸上大多写满了忧虑、恐惧和期盼。
有白发老妪为从军的儿子祈求平安,有年轻妇人为出征的夫君祷告,有父母为阖家老小的安危祝祷,也有商人祈求战事早日平息,生意能继续做下去。
“佛祖保佑,保佑我儿在前线平平安安,一根汗毛都不要少”
“菩萨显灵,让那些天杀的蒙古鞑子早点遭报应,退兵回去吧!”
“求佛祖保佑我大宋国泰民安,打赢这一仗”
“信女愿吃长斋三年,只求全家老少能躲过这次兵灾”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低低的祈愿声、啜泣声,与庄严的梵呗、清越的磬鱼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宏大而悲悯的众生祈禳图卷。
不仅是佛寺,道观亦不遑多让。吴山城隍庙、万松岭下的玄妙观、城内佑圣观等处,也纷纷开坛设法。
道士们身着法衣,手持法器,步罡踏斗,诵经拜忏,举办着各种“禳灾度厄法会”、“平安清醮”。
符水、桃木剑、写着“敕令”的黄纸符箓,成为紧俏之物。
许多百姓佛道皆拜,既去寺里烧香,也到观中求符,只求多一分庇佑,多一丝心安。
大相国寺后院的禅房里,了缘大师并未在喧闹的前殿,而是与几位年高德劭的首座相对静坐。
前殿传来的嗡嗡诵经声隐约可闻。
“方丈,此次法会,信众布施远超以往,米粮、布帛、铜钱、金银,堆积如山,登记造册的执事僧已忙得不可开交。”
一位负责库房的首座禀报道,“依方丈吩咐,已初步清点,除留足寺中用度及后续法事所需,可捐出的钱帛,约合铜钱三万贯,米五百石,另有绢帛若干。
是否按计划,送往枢密院?”
了缘大师微微颔首:“送去吧。
以寺中名义,附上老衲手书,言明此乃十方信众为保家卫国所捐,盼枢密院善用,购置军械,犒赏将士,抚恤伤亡。
此外,以寺中积存,再购上等金疮药、止血散等药材五百份,一并送去,聊表心意。”
“方丈,寺中存粮亦不算丰裕,一下捐出五百石”另一位负责后勤的首座略有迟疑。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了缘大师缓缓道,“若前线将士因粮饷不继而败,若城池因守具不足而破,我等藏此米粮于仓中,又有何用?不过徒资敌寇罢了。
捐出去,助将士饱食,多一份力气杀敌,便是为寺中、为满城生灵积一份功德,添一份保障。此事无需再议。”
众僧合十:“阿弥陀佛,方丈慈悲,所见深远。”
“只是,”了缘大师话锋一转,眉间忧色未散,“老衲所虑者,并非钱粮。
举办法会,捐输钱帛,不过稍安人心,略尽绵力。
然则刀兵之事,终非祈禳可解。
我佛慈悲,亦需金刚怒目。
如今市井流言四起,人心惶惑,有传言蒙古军中携有妖僧妖法,能呼风唤雨,驱役鬼兵,更令无知小民恐惧倍增。
此等谣言,危害甚于刀剑。”
一位掌管经论讲授的首座道:“方丈所言极是。
小僧近日亦听闻此类怪谈,多从北地逃难而来之人口中传出,荒诞不经,然传播极快。
我寺是否应在讲经之时,多加批驳,以正视听?”
“正当如此。”
了缘大师道,“不仅我寺,亦当联络城中各寺院庵堂,乃至道观,在讲经说法、解答信众疑问时,务必阐明正理:我佛道正法,自有护国佑民之功德。
然两国交兵,胜负之数,首在人心向背、将士用命、甲兵粮秣,次在天时地利。
岂有倚仗邪术妖法可成事者?蒙古或有悍勇,然其不修仁德,多行杀戮,此乃取祸之道,绝非天命所归。
我大宋上承天命,下顺民心,将士用命,百姓协力,但能上下一心,何惧漠北豺狼?
此等道理,需反复宣讲,深入浅出,务必使广大信众知晓。”
“此外,”了缘大师沉吟片刻,又道,“可从我寺武僧中,遴选数十名棍棒精熟、略通战阵之法的,加以整训。
若真到危急时刻,或可协助官府,维持城中秩序,弹压奸宄,守护寺产及左近百姓。此事需隐秘进行,不可张扬,但需切实准备。”
众僧闻言,神色一凛,随即纷纷合十称是。
他们明白,方丈此举,已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这清净佛门之地,如今也不得不准备拿起棍棒,以作金刚怒目之相了。
法会持续了整整七日。
七日间,大相国寺内外,人流日夜不息,香火鼎盛至极。捐输的钱粮物资源源不断,诵经祈福之声昼夜不休。
这盛大的法事,如同一剂强力的镇静剂,暂时安抚了无数惶惑的心灵。
人们将无法排解的恐惧、对未来的渺茫希望,寄托于缭绕的青烟、庄严的佛像和僧侣们似乎蕴含着法力的吟诵声中。
然而,当法会结束,幢幡收起,信众散去,大相国寺渐渐恢复往日宁静时,那份深植于心的隐忧,并未随之完全消散。
了缘大师独立于藏经阁高处,凭栏远眺。
暮色中的临安城,万家灯火次第亮起,与天上初现的星斗交相辉映,依旧是一片繁华锦绣的景象。
但他知道,这繁华之下,潜流暗涌。
北方的烽火,终有一日会映红这里的天空。
到那时,佛像前的香火,能否真的化为护佑众生的力量?僧侣们的诵经声,能否平息那铁与血的咆哮?
“阿弥陀佛。”老方丈低诵一声佛号,缓缓捻动手中佛珠。
那悠远的钟声,再次响起,回荡在暮色沉沉的临安城上空,仿佛一声悠长而无言的叹息,又似一句坚定而执着的祈祷。
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