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四十五年,四月初一。
晨光熹微,临安皇城宣德门前巨大的广场上,已然人山人海。
不仅仅是因为今日是朔日大朝后的常朝,更因为昨日傍晚,皇城司的逻卒便已遍贴告示,言今日将有重大诏书于宣德门前宣读颁行,晓谕全城军民。
此刻,广场中央汉白玉砌成的高台上,香案早已设好,礼部的官员与殿前司的仪仗肃立两旁。
台下,是黑压压望不到边的人群——有头戴幞头的官吏,有身着儒衫的士子,有粗布短衣的商贾匠户,有挑着担子的小贩,更有无数扶老携幼的普通百姓。
人人引颈翘首,议论纷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又略带期待的情绪。
“听说是关于北边的事?”
“还能有啥,肯定是蒙古呗!西边又灭了个大国,都传遍了!”
“唉,这世道,刚消停几年”
“听说朝廷正在大练兵、造火器,看来是要动真格的了。”
“动真格?能打得过吗?那蒙古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噤声!快看,出来了!”
辰时正,钟鼓齐鸣。
宣德门那朱红的巨大城门在吱呀声中缓缓洞开。
一队盔明甲亮的殿前司禁军鱼贯而出,分列甬道两侧。
随后,太子赵玮一身储君朝服,神情肃穆,在枢密使李纲、参知政事赵鼎等重臣的陪同下,稳步走出城门,登上高台。
广场上顿时鸦雀无声,数万道目光聚焦在太子身上。
太子立于香案之后,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无边无际的人海,深吸一口气,展开了手中那卷明黄绫为底、墨迹犹新的诏书。
他没有让礼官代读,而是亲自运足中气,那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借着清晨寂静的空气,清晰地传遍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绍膺景命,临御万方,夙夜兢兢,惟愿国泰民安。
然自古王者御宇,内修文德,外攘夷狄,不可偏废。
今有北方蒙古,起自荒朔,性同豺狼,行类鬼蜮。”
太子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沉痛与愤怒:
“其首铁木真,僭号称汗,恃其凶顽,以杀戮为耕耘,以劫掠为资粮。
数年之间,铁骑所向,灭国数十,屠城逾百!西夏为其所墟,西辽为其所倾,花剌子模百万生灵,化为白骨;斡罗思千里疆土,尽染腥膻!
所过之处,城郭为墟,田园荒芜,老弱填于沟壑,壮健毙于刀兵,妇女受其淫辱,童稚沦为奴婢!
其行之酷,史册未有;其恶之极,神人共愤!”
这番血淋淋的描述,让台下无数百姓脸色发白,倒吸凉气,一些妇孺甚至掩面低泣。
虽然早已听闻蒙古凶残,但由太子之口,在庄严的诏书中如此具体地陈述,冲击力依然无比强烈。
太子语气一转,变得更加凝重:
“此獠之志,岂在西域?岂在漠北?观其兵锋所指,分明欲吞噬四海,混一寰宇!
今其西征暂歇,狼顾东向。
我大宋,与之仅隔一线(指长城及残金故地)。
江南富庶,中原繁华,早为彼辈觊觎之肥肉!
若使其铁蹄南下,则我临安之锦绣,将成修罗场;我亿兆之生民,将为刀下鬼!
靖康之耻,犹在眼前;蒙古之祸,迫在眉睫!”
“呜呼!国家养士百五十载,仗义死节,正在今日!朕,上承天命,下抚黎民,宁忍坐视神州陆沉,赤县腥膻乎?!”
太子声如金石,目光如电,扫视着屏息静听的百姓,“故,朕与诸文武大臣,昼夜筹谋,决议:”
“一曰:整军经武,固我藩篱。
于两淮、荆襄、川陕、河湟之地,增精兵,缮甲兵,筑坚城,修寨堡,深沟高垒,严阵以待。
使虏骑南窥,撞铁壁而头破,遇铜墙而血溅!”
“二曰:保甲联民,寓兵于农。
行新保甲法,十家一保,守望相助;百户一寨,凭险而守。
使村村皆堡垒,人人皆兵卒。
农时则为耕,警时则为战,民力即为兵源,乡土即为战场!
虏纵凶顽,能踏碎我万千寨堡乎?能杀尽我亿万丁壮乎?”
“三曰:严查关防,肃清奸宄。
凡港口、边关、要隘,严查往来,细验行旅。
绝敌谍于国门之外,断内应于萌芽之中。
凡有通敌资敌、私贩禁物、泄露军机者,一经查实,立斩不赦,家产充公,亲族连坐!”
“四曰:诏告天下,同仇敌忾。
朕今日明发此诏,非为虚言恫吓,乃为剖心沥胆,以实情告我臣民。
蒙古之祸,非仅朝廷之患,乃我亿兆宋民共临之死生大劫!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国若破,家何存?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太子的声音愈发激昂,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朕知,整军、筑堡、严查,难免劳民,或增赋役。
然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今日多流一滴汗,筑一砖一石,来日或可少流一斗血,保一家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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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多受一分苦,严一分查验,来日或可少遭一分劫掠,存一线生机!”
“朝廷亦知民间疾苦。
故行保甲、筑寨堡,皆以工代赈,官给粮助,不夺农时。
市舶查验,亦增派人手,力求公允,严禁吏员借机勒索。
朕之内帑,已拨出巨资,以助防务。
但凡有益抗蒙、有利生民之策,朕必竭力行之;但凡有害民、扰民、欺民之举,朕必严惩不贷!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转为恳切,甚至带着一丝悲壮:
“天下臣民,尔等乃大宋之根基,华夏之血脉。
太祖皇帝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一统海内,奠我赵宋三百年基业。
真宗皇帝澶渊之盟,虽有岁币之耻,亦保中原百年太平。
仁宗皇帝宽厚爱民,四海称颂。乃至神宗奋发,哲宗绍述,虽有党争之弊,亦存图强之心。
至于靖康之变,二帝北狩,河山破碎,诚为千古之痛。
然高宗皇帝南渡,保住江南半壁,延续国祚。
此皆我祖宗披荆斩棘、栉风沐雨之功,亦是历代臣民筚路蓝缕、共同守护之果!”
“今日之大宋,虽偏安一隅,然文化昌盛,物阜民丰,非漠北蛮荒可比。
我们有锦绣文章,有精妙工艺,有肥沃田园,有温馨家室。
这一切,难道要拱手让与那些只知杀戮与毁灭的蒙古豺狼吗?
让他们的铁蹄,践踏我们的书院学宫?焚毁我们的典籍文物?屠戮我们的父母妻儿?
将这江南美景,变作尸山血海的屠场?”
“不!绝不!”太子猛然挥臂,声音斩钉截铁:
“朕在此,对天地,对祖宗,对天下臣民,立誓:”
“朕,必将与蒙古,周旋到底!战至一兵一卒,绝不退缩!守住江山社稷,护我华夏衣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朕亦号召天下:凡我大宋子民,无分士农工商,无论男女老幼,当此生死存亡之秋,需明白:国即是家,家即是国!无国何以有家?无家何以安身?”
“望我臣民,能体朕之苦心,能明当前之大势。
暂忍一时之不便,共克眼前之艰难。
有力者出力,有财者出财,有智者献智。
踊跃从军,积极纳粮,勤练保甲,协助防查。
使我大宋上下一心,军民一体,铸就一道蒙古铁骑永不可摧毁的钢铁长城!”
“朕与太子,与文武百官,必当身先士卒,与国同休!若有怯战畏敌、贪生怕死、临阵脱逃、通敌卖国者,无论皇亲国戚,功臣勋贵,必依国法祖制,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此诏,布告中外,咸使闻知。望我臣民,共体时艰,同赴国难,佑我大宋,国祚永昌!”
“钦此!”
最后二字,太子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震屋瓦,在广场上空久久回荡。
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台下,万民仰首,无数张脸上,神情变幻不定——有震撼,有恐惧,有茫然,有悲愤,更有逐渐燃起的火焰。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嘶声喊了一句:“跟蒙古鞑子拼了!”
这声呼喊,如同火星溅入油锅。
“拼了!”
“保卫家园!”
“朝廷万岁!”
“太子千岁!”
起初是零星的呐喊,很快便汇成山呼海啸般的声浪。
百姓们挥舞着手臂,涨红着脸庞,泪水与怒吼交织在一起。
恐惧在同仇敌忾的热血面前,似乎暂时退却了。
蒙古的凶残被具象化,家园的美好被凸显,朝廷的决心与太子的誓言,如同强心剂,注入了这个庞大帝国略显疲惫的躯体。
太子赵玮看着台下沸腾的民情,眼中闪过一丝湿润,但更多的是坚毅。
他知道,这诏书如同一把双刃剑,既激发了民气,也将朝廷逼到了悬崖边上,再无退路。
从此以后,抗蒙不再是朝廷庙堂之上的机密国策,而成了天下皆知、人人有责的全民战争。
他缓缓收起诏书,转身,对着宣德门方向,那个象征着皇权与父亲所在的方向,深深一揖。
“父皇,儿臣与天下臣民,已听见您的决心了。”
他心中默念,“现在,轮到我们所有人,去证明这份决心,不是空言了。”
诏书被快马加鞭,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发往各路、各州、各县。
同时,朝廷邸报、民间小报、甚至说书人的话本,都开始以各种形式,反复宣讲诏书内容,详细描述蒙古的暴行和威胁,号召全民备战。
一时间,“蒙古之祸,迫在眉睫”、“保家卫国,人人有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等口号,传遍了大江南北的城镇乡村、茶楼酒肆。
一股混杂着悲壮、恐惧与决绝的战时氛围,开始笼罩这个富庶而文弱了太久的帝国。
战争的阴云,从未如此浓厚而真切地,压在每一个宋人的心头。
而帝国的战争机器,在恐惧与求生欲的驱动下,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轰然开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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