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四十五年,四月十五,夜。
往年的这个时节,正是“暖风熏得游人醉”的西湖最是喧闹繁华之时。
苏堤、白堤上,士女如织,衣香鬓影;湖面上,画舫如梭,丝竹不绝,歌声伴着水声飘荡,直到子夜方歇。
楼外楼、天外天等酒楼,觥筹交错,吟诗作赋之声不绝于耳。
瓦舍勾栏里,百戏杂陈,灯火通明,是名副其实的“不夜天”。
然而,今年的西湖之夜,却迥异于往年。
亥时初刻(晚上九点),往常正是夜游的高潮。
可此刻望去,湖面上空空荡荡,只有寥寥几艘小渔船闪着昏黄的渔火,在平静的湖面上孤零零地漂着。
那些装饰华丽、挂着彩灯、传出笙歌的大型画舫,竟一艘也看不见了。
断桥边、雷峰塔下,游人稀稀落落,且大多步履匆匆,少有驻足流连者。
连卖花的小姑娘、唱曲的盲艺人、兜售零食小玩意的担郎,也不见了踪影。
湖滨的垂柳下,两个身着绸衫、似是商贾模样的中年人,正袖着手,望着冷清的湖面叹气。
“王兄,你看这西湖,何时这般冷清过?真是‘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如今不用蒙古人来,这歌舞自己先休了!”略胖的商人摇头道。
被称为“王兄”的瘦削商人苦笑:“李兄,你还有心思吟诗?如今这光景,谁还有心思游湖?诏书你也听了,蒙古人吃人不吐骨头,说不定哪天就打过来了。
听说北边的襄阳、楚州,军营里日夜操练,号角声震天响。
咱们这临安,怕是也安稳不了几天喽。”
“谁说不是呢?”
李姓商人叹道,“我家那绸缎庄,这半个月的生意,跌了足足七成!
那些老主顾,不是忙着囤粮,就是送子弟从军去了,哪还有人做新衣、逛铺子?
连瓦舍里的生意都一落千丈,说书的都不讲才子佳人了,改讲岳爷爷抗金、杨家将了!”
“唉,这日子”
王姓商人望了望东北方向,那是皇宫和军营的所在,隐隐似乎有沉闷的鼓点和号角声传来,更添几分心慌,“走吧,回家去。这外面,冷清得让人心头发毛。”
两人摇头叹息着,步履沉重地离开了湖滨。
与他们感受到的冷清与压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临安城东北、西北及城南几处大军营的景象。
城北,艮山门外,殿前司禁军大营。
此地原是驻跸临安的御前诸军主力驻地,此刻更是灯火通明,人喊马嘶,热火朝天。
高达三丈的营墙上,哨兵持燧发枪来回巡视,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黑暗的原野。
营内,数万顶帐篷如蘑菇般铺开,中央巨大的校场上,数千名士卒正在军官的号令下,进行夜间操练。
“列阵——!”
“举铳——!”
“瞄准——!”
“放——!”
砰砰砰砰!虽然不是实弹射击(夜间燧发枪射击火光和巨响容易引发混乱),但燧石敲击火镰的咔嚓声、枪机运作的金属碰撞声,以及士卒们洪亮的呐喊与脚步声,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出老远。
硝烟(训练用无害发烟物)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校场一侧,是新搭建的“棱堡攻防训练区”。
一座按比例缩小但结构完全模拟的土木结构棱堡矗立在那里,一群工兵和选锋军士卒,正在军官的指挥下,演练如何在夜间利用坑道、爆炸物(训练用)接近并爆破棱堡的突出部,以及守军如何利用棱堡的交叉火力和夜战器材(如照明火箭、火把)进行防御。
呼喊声、金铁交击声、模拟爆炸的闷响不绝于耳。
中军大帐内,殿前司都指挥使杨沂中(史实人物,此时应已年老,此处稍作延用)正与副将、参军们挑灯研究沙盘和地图。
沙盘上,清晰地模拟着临安周边的地形,以及可能的蒙古骑兵来袭路线。
“杨帅,”一名年轻的参军指着沙盘上城北的一片水网地带,“探马来报,蒙古游骑最近出现在盱眙一带,虽被韩帅的人击退,但其动向值得警惕。
若其派小股精骑绕过主力,沿运河或僻静小路南下,昼伏夜出,不是没有可能摸到临安近郊。”
杨沂中年过六旬,但精神矍铄,目光锐利如鹰。
他沉吟道:“太子殿下有令,临安乃国之根本,万不可有失。
我们不能指望蒙古人不来,要做好他们随时可能来的准备。”
他指着沙盘:“传我将令:”
“一、加强城外巡逻与斥候。
不仅是大道,所有可能通行的小径、水道,每日必须有游骑或快船巡查三遍以上。
夜间,于制高点增设暗哨与烽燧。”
“二、清理城郊射界。
城墙三里之内,所有妨碍视线与火力的树木、建筑,一律拆除或迁移,不得有误!
此事由临安府协同办理,给予百姓补偿。”
“三、夜间操练成为常态。
各军每三日必须进行一次全营规模的夜间紧急集合与野战演练。
,!
要练到即使在睡梦中听到号角,也能在一炷香内披挂整齐,集合完毕!”
“四、检查所有城防设施与军械。
火炮、弩车、滚木礌石、火油,必须随时可用。
粮仓、武库,加倍守卫。”
“五、与皇城司、临安府加强联络,严查城内可疑人等。
凡无正当职业、行踪诡秘、口音奇特者,一律重点盘查。”
一条条军令迅速传达下去。
大帐外,号角声再次凄厉地响起,这是夜间紧急集合的信号。
刚刚结束一轮操练、正准备休息的士卒们,立刻如同上紧了发条般跳起来,迅速地披甲、持械,冲向指定的集合点。
整个军营,如同一头被惊醒的巨兽,在夜色中躁动着,咆哮着。
城南,凤凰山脚下,新设的“敢死营”孤山大营。
这里的气氛更加肃杀和残酷。
营寨依山而建,墙上插满削尖的竹签和铁蒺藜,哨塔上的哨兵如同石雕般一动不动。
营内,没有寻常军营的喧哗,只有压抑的喘息声、沉闷的击打声和偶尔响起的短促的命令。
校场上,两千名“敢死营”新兵,正进行着非人的夜间训练。
他们被分成数十个小队,在完全没有灯火的情况下,仅凭微弱的星光和记忆,在布满陷阱(深坑、绊索、模拟捕兽夹)、障碍(矮墙、泥潭、铁丝网)的复杂地形中,进行渗透、侦察、捕俘、破袭的对抗演练。
教官(由皇城司和西军老斥候担任)如同鬼魅般潜伏在暗处,随时可能发动“袭击”,被“击毙”或“俘虏”的队员,将面临严酷的惩罚(如加练、饥饿、鞭笞)。
“啊——!”一声短促的惨叫在黑暗中响起,随即戛然而止。
是一名新兵不慎触发了模拟的捕兽夹,虽然不会受重伤,但剧痛足以让他暂时失去行动能力。
立刻有医护兵悄无声息地上前,将其拖离“战场”,进行简单的包扎和“阵亡”登记。
另一处,几名新兵正试图匍匐通过一段开阔地,突然,数支蘸了白灰的“弩箭”从侧翼射来,“噗噗”几声,几人身上顿时出现白点,按规则,他们“中箭”了,只能懊恼地躺倒在地。
“废物!眼睛长在屁股上吗?敌人在侧翼都发现不了?给我滚去跑圈,背着沙袋,跑到天亮!”一名脸上有刀疤的凶悍教官低吼道。
整个孤山大营,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暗磨盘,冷酷地碾磨着这两千名“敢死”之士的意志与体能,淘汰掉不合格者,淬炼出真正的铁血精英。
子时(夜里十一点)左右,临安城内万家灯火已熄灭大半,只有更夫的梆子声和巡夜兵丁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而城外的几座大营,操练的号角与鼓点声,却依旧时断时续,隐隐传来,搅得城内一些浅眠的百姓心神不宁。
皇宫,福宁殿。
赵构并未就寝,他披着一件外袍,独自站在殿外的高台上,负手遥望着城外军营方向那隐约的火光和传来的低沉的号角声。
夜风拂动他花白的须发,脸上的皱纹在月光下显得更加深刻。
内侍省都知悄声上前,为他披上一件厚实的貂裘:“陛下,夜深了,寒气重,还是回殿内安歇吧。”
赵构摆了摆手,轻声道:“你听,这号角声。以前的临安,这个时辰,听到的应该是西湖上的笙歌才对。”
内侍不敢接话。
“西湖画舫稀,军营号角彻夜鸣。”
赵构喃喃地重复了一句,不知是在对内侍说,还是在对自己说,“这就是战争的样子啊。
繁华褪去,露出的是铁与血的本色。
朕让这座城,让这个国家,提前进入了战时。
不知…百姓们,可能理解,可能承受?”
“陛下…”
内侍声音哽咽,“奴婢虽是阉人,也知道,这都是为了保住咱们的家国啊。
奴婢白天出宫办事,听市井间议论,虽有惧怕,但更多的是对蒙古人的恨,对朝廷的理解。
大家都说,与其等着被蒙古人杀进来,不如现在苦一点,跟朝廷一起,把他们挡在外面!”
赵构转过身,看着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内侍,眼中露出一丝温和:“是啊,挡在外面…但愿我们能挡得住,挡得久。
去吧,传话给御厨,明日多备些肉食,朕要犒劳今夜辛苦操练的将士们。
告诉他们,他们的辛苦,朕看在眼里,天下人,也记在心里。”
“奴婢遵旨。”
赵构最后望了一眼夜色中沉寂而又躁动的临安城,转身缓步走回殿内。
身后,远处军营的号角声,再一次划破夜空,悠长而凄厉,仿佛是这个时代最沉重的注脚。
西湖的风月无边,终究要让位于塞外的血火硝烟。
临安的繁华梦,正在被越来越近的战鼓声惊醒。一个属于铁与血、弓箭与火炮的时代,已经拉开了它沉重的帷幕。
而这座城市,这个帝国,能否在这新的时代洪流中生存下来,很大程度上,就要看这彻夜鸣响的军营号角,能否唤起足够的力量与勇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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