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四十五年七月,高昌回鹘,火焰山北麓,交河故城以西三十里,一片被当地人称作“魔鬼城” 的雅丹地貌深处。
此处原为古河道干涸后形成的风蚀台地,千百年来,西北狂风如刀,将原本平坦的河床切割成无数陡峭的土丘、深邃的沟壑 与迷宫般的峡谷。
土丘呈赭红、灰黄、暗紫诸色,在烈日下如烈焰燃烧,地形之复杂,可谓一步一险,十步一绝。
寻常商旅至此,往往迷路,故有“魔鬼城”之称。
然而此刻,这片死寂之地却充满了肃杀之气。
最高一处红色砂岩台地上,临时搭建起一座木质望楼,高约五丈,四周以毡帐围成简易幕府。
幕府前,一面赤底金边的“宋”字大纛 与一面蓝底白月的“高昌回鹘” 王旗并肩而立,在燥热的焚风中猎猎作响。
河西都护、安西节度使 刘子羽 正立于望楼顶层,手举单筒“千里镜”(格物院最新制品,镜片以天然水晶磨制,可望远三里),仔细观察着下方谷地中的军队调动。
他年近七旬,鬓发皆白,但身披山文铠,腰悬御赐剑,站姿如松,目光锐利如鹰。
身侧,高昌王毕勒哥 一身回鹘式锁子甲,外罩锦绣战袍,神情凝重。
“大王请看,”刘子羽将千里镜递给毕勒哥,指着东南方向一道狭窄的“一线天” 峡谷,“我宋军踏白军(轻骑兵斥候)二百,已据此谷,多设绊马索、铁蒺藜,并以强弩控扼两侧崖顶。此处乃敌骑南下必经之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毕勒哥接过千里镜——此物他初见时惊为天工,如今已能熟练使用——凝神望去。
果然,峡谷入口处,隐约可见拒马 横陈,崖顶有人影 闪动,阳光偶尔在弩机 铁矢上反射出寒光。
他赞道:“刘都护用兵,果然滴水不漏。此谷狭窄,我军若守,蒙古纵有十万铁骑,亦难施展。”
刘子羽微微一笑,指向西北一片相对开阔的砾石滩:“然虏骑狡黠,未必强攻。若分兵绕行,由此滩突击,则我峡谷守军侧翼危矣。
故老夫在此处——”
他手指移动,指向砾石滩后方数座高大的雅丹土丘,“埋伏了贵国重甲步兵一千,辅以我宋军神臂弓手五百。
待敌骑过半滩,步兵长枪如林堵其前,弓手箭如雨下断其后,两侧土丘再滚下火油罐、震天雷,可全歼其先锋。”
毕勒哥倒吸一口凉气,细看那几座土丘,果然发现伪装过的射孔 与堆放滚木礌石的痕迹。如此布置,确是绝地。
这是宋-高昌联军 在魔鬼城 地区举行的首次大规模联合军事演习的总指挥部。
演习背景设定为:“蒙古三万骑自北而来,意图突破火焰山隘口,直取高昌。宋高联军两万五千,据险阻击。”
宋军出动八千,包括踏白军(轻骑)五百,选锋军(重步)三千,神臂弓营(强弩)一千五,霹雳炮营(配轻型抛石机二十门)五百,及工兵、医兵等。
高昌军出动一万七千,包括其最精锐的“鹰师”重骑兵三千,“豹师”轻骑兵五千,重甲步兵(模仿唐制)六千,及弓箭手、骆驼兵等。
演习已进行三日。
前两日为侦察、布防、设伏,此刻进入最关键阶段——“蒙古军”(由宋军游奕军与高昌豹师扮演,戴红色臂巾为标识)已分三路,从北、东、西三个方向,向联军核心防区“交河营垒”(模拟高昌城)扑来。
“报——”
一名塘马(传令兵)飞驰至望楼下,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启禀都护、大王!北路‘虏骑’五千,已突破我第一道烽燧,正沿干河床快速南下,距主营不足二十里!”
刘子羽神色不变:“令选锋军第一指挥使张宪,依二号预案,于鹰愁崖设防。
切记,以迟滞、消耗为主,不可硬拼。
待敌攻势稍挫,即向二号壁垒撤退,沿途多布陷坑、铁蒺藜。
“得令!”
“报——东路‘虏骑’三千,绕行火焰山南麓,出现在我侧翼‘红石峡’,守军‘鹰师’一部接战!”
毕勒哥闻言,看向刘子羽。
刘子羽沉吟片刻:“红石峡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然‘虏骑’既敢绕行,必有所恃。
传令鹰师主将仆固元忠:固守峡谷出口,多备火箭,焚烧谷中枯草,制造烟障。待火起,弓弩齐发,不必追击。”
“得令!”
命令一道道发出,塘马往来奔驰,尘土飞扬。望楼下,行军司马 在沙盘(以黏土、木标模拟魔鬼城地形)上不断移动代表各军的小旗,整个战场态势一目了然。
刘子羽对毕勒哥解释道:“蒙古战法,恃骑射,贵速捷,喜迂回,善诈败。
故我军应对,首重情报——踏白军需如鹰眼,时刻掌握敌踪。
次重地利——必据险而守,逼其弃长就短,与我步阵、弩阵对决。
三重协同——步、骑、弩、炮,需如臂使指,攻守一体。
,!
四重后勤——水源、粮道、箭矢、火药,需万无一失。”
毕勒哥连连点头,这些道理他虽懂,但如此系统演练,尚属首次。
他尤其关注宋军那些新奇装备。
此时,东北方向传来隆隆 巨响,如闷雷滚地。毕勒哥举镜望去,只见一处开阔谷地 中,“蒙古骑兵”(扮演者)正发起冲锋,而宋军阵前,数十架轻型霹雳炮 已布置完毕。
这些炮与往日所见回回炮不同,体型较小,以四轮车承载,炮身以铁箍 加固,由绞盘上弦。
“放!”指挥旗挥下。
“嘭!嘭!嘭!”二十门霹雳炮同时发射,抛出黑色陶罐。
陶罐落地即炸,虽只是装填石灰 的演练弹,但爆响震天,白烟弥漫,瞬间笼罩了冲锋的“敌骑”。
按照规则,被白烟笼罩者即判“伤亡”,退出演习。
几乎同时,宋军阵中神臂弓 齐射,箭矢如飞蝗,在“敌骑”冲锋路线上形成一道死亡箭幕。
高昌鹰师重骑 则从侧翼杀出,虽未真正冲阵,但马蹄如雷、甲胄耀日 的气势,已令人胆寒。
“好!”毕勒哥忍不住喝彩,“有此利器 与战法,蒙古骑射,何足道哉!”
刘子羽却摇头:“此乃演练,非实战。实战中,蒙古人不会如此莽撞冲锋。
他们会在两里外 即以轻箭 抛射袭扰,耗我箭矢,疲我士卒。
若我阵型稍乱,其重骑 方会突击。若突击不利,则迅速撤离,绝不缠斗。
更可惧者,是其战术灵活,今日攻东,明日袭西,令我疲于奔命。
故老夫以为,守西域,不可专恃一城一地之得失,而当构建纵深防御,以烽燧传警,以堡寨为点,以驰道为线,点线结合,使敌处处碰壁,久攻不下,粮尽自退。”
毕勒哥深以为然:“都护高见。
我高昌愿与天朝共建此防御网。
沿天山北麓、火焰山隘口、交河-高昌一线,增设烽燧三十处,屯兵堡十五座。
所需钱粮,我高昌愿出七成!”
“好!”
刘子羽抚掌,“大王有此决心,西域可保无虞!
此外,老夫已奏请朝廷,于高昌设‘军器监分司’,可就地铸造 神臂弓、霹雳炮 及箭矢。
工匠由将作监 派遣,材料就地取用。
如此,可免千里转运之劳。”
二人正商议间,演习已近尾声。
“蒙古军”三路攻势皆被挫败,伤亡(判罚)近半,而联军伤亡不足两成。
一声号角长鸣,演习结束。
各军收队,在指定区域集结、点验、讲评。
夕阳西下,将魔鬼城的土丘染成一片血红。
刘子羽与毕勒哥走下望楼,骑马巡视战场。
士卒们虽疲惫,但士气高昂,宋军与高昌军混杂一处,互相比划着刚才的战斗,虽然语言不通,但手势 与笑声 是最好的交流。
一处水源地旁,几个宋军医兵 正在为一名“受伤”的高昌士兵(演练中扭伤脚踝)包扎,手法娴熟。
不远处,高昌骆驼兵 将皮囊 中的清水分享给宋军弩手。
更远处,两军伙夫已架起大锅,羊肉与粟米的香气弥漫开来。
刘子羽驻马,望着这胡汉混杂、并肩而坐 的场景,忽然对毕勒哥道:“大王可知,昔年大唐安西军,便是如此。
军中既有汉儿,亦有龟兹、于阗、疏勒 乃至粟特、吐火罗 将士。
大家同锅吃饭,同壕而战,这才有了‘大唐西域’ 百年安宁。”
毕勒哥默然片刻,缓缓道:“我回鹘之祖,亦曾为大唐征战。
安西都护府最后一任都护,郭昕郭公,麾下便有我回鹘儿郎。
可惜吐蕃陷河西,安西遂成绝域。”
他顿了顿,声音转坚,“然今日,天朝旌旗再指西域,我回鹘愿为前驱,重开丝路,再铸汉唐荣光!”
刘子羽哈哈大笑,笑声在雅丹群丘间回荡:“好!愿我辈不负此志,不负此心!”
是夜,联军在交河故城 旁扎营。
篝火点点,如星河落地。
中军大帐中,刘子羽摆下简易酒宴,与高昌诸将、宋军军官把酒言欢。
没有珍馐,只有烤羊肉、馕饼、葡萄酒,但气氛热烈。
酒至半酣,刘子羽起身,举碗道:“今日演练,诸君辛苦了!
然此非戏,乃保家卫国 之预演!蒙古之患,近在咫尺。
望诸君铭记今日并肩之情,他日沙场相逢,亦能生死相托,肝胆相照!饮胜!”
“饮胜!”帐内帐外,数千人同声高呼,声震四野。
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汉、回鹘、焉耆、仲云不同的面貌,相同的决心。
在这片汉唐故土上,一支新的安西军,正在血与火的锤炼中,悄然重生。
而三百里外,天山 雪峰之巅,一弯冷月,正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仿佛在见证,又仿佛在等待。
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