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四十五年,河西走廊,甘州(张掖)城西五十里,黑水河畔。
一支约莫三百人 的队伍,正沿着古道 蹒跚东行。
队伍中男女老幼皆有,衣衫褴褛,面容枯槁,许多人身上带伤,血迹在尘土中变成暗褐色的污渍。
他们大多髡发(剃去头顶头发,留四周)、左衽,穿着破烂的契丹式袍服,虽然落魄,但眉宇间仍残留着一丝草原贵族的桀骜。
队伍最前方,一名独臂老者 骑在瘦马上,腰杆却挺得笔直。
他年约六旬,脸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斜划至下颌,右袖空空荡荡。
此人名耶律术薛,乃西辽最后一位六院司大王,如今这支残兵的统领。
“大王,过了前面山丹驿,就是宋境了。”
一名年轻将领策马靠近,声音沙哑。
他叫萧斡里剌,是西辽末代皇帝 耶律夷列 的堂侄,原本俊朗的脸上满是风霜。
耶律术薛望着东方地平线上依稀可见的汉长城 烽燧,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宋境耶律大石皇帝历尽艰辛 创下的基业,传五帝,八十八载,终究亡了。”
声音嘶哑,如锈铁摩擦。
萧斡里剌眼圈泛红,咬牙道:“蒙古人术赤、察合台 那两个恶魔,破我虎思斡耳朵(西辽都城,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附近)时,屠城三日陛下他”他说不下去了。
耶律术薛闭上独眼,那地狱般的景象再次浮现:虎思斡耳朵 的城墙在蒙古人的回回炮 下崩塌,术赤 的骑兵如潮水般涌入。
皇宫燃起大火,皇帝耶律夷列 率最后的三千宫卫 死战,身中十七箭,犹挥刀力战,最后被乱刀分尸。
皇后、妃嫔、皇子皇女或被掳,或自尽。
他率亲兵三百 拼死杀出,一路东逃,沿途收拢溃兵、难民,从最初的三千骑,到如今仅剩这三百残兵、千余妇孺。
“陛下临终前说什么了?”萧斡里剌颤声问。
耶律术薛沉默良久,从怀中取出一方染血的黄绫,缓缓展开。
上面是仓促间以血 写就的契丹大字,字迹潦草,却力透绢背:
“朕承祖宗基业,不能守成,致使社稷倾覆,死有余辜。
然我大辽自耶律大石开国,传祚近百载,岂可绝于朕手?
幸存者,可东投南朝。
宋虽与我有世仇,然同为汉家衣冠,必不相弃。
倘得存宗庙一线,他日或可…重见中原。
切 记, 切 记。
夷 列 绝 笔。”
“重见中原”萧斡里剌喃喃重复,泪如雨下。
他们的祖先,正是百年前被女真所灭的辽朝宗室,在耶律大石率领下,万里西迁,在中亚重建大辽(西辽)。
如今,连这最后的避难所也失去了。
耶律术薛收起血诏,沉声道:“陛下遗愿,我等纵死,亦须达成。
前方山丹驿,乃宋军河西都护府 前哨。
你持此血诏 与大辽传国玉玺(一方仿制的“辽王之宝” 铜印,真玺已失),去见宋将,陈明来意。
记住,态度要恭,言辞要切。
我等已是丧家之犬,无资格谈条件,只求一席之地,苟全性命。”
萧斡里剌重重点头,接过血诏与铜印,用破布仔细包好,揣入怀中。
他最后望了一眼西方——那是虎思斡耳朵 的方向,也是祖辈奋斗、辉煌、最终陨落 的地方,然后猛抽马鞭,带着两名亲兵,向东疾驰而去。
三日后,甘州城,河西都护府。
刘子羽面色凝重,仔细端详着案上的血诏与铜印,又听着堂下萧斡里剌 声泪俱下的叙述。
厅中,河西诸将、幕僚肃立,气氛压抑。
“虎思斡耳朵 于六月初八 城破。
蒙古术赤、察合台 两部,合兵约八万,围城四十余日。
城中粮尽,人相食陛下率宫卫巷战,力竭殉国。
皇后、太子皆罹难。
末将等护着术薛大王 及部分宗室,拼死突围,沿途又遭蒙古游骑追杀,三千骑只剩三百恳请都护,念在同为中国衣冠,收留我等残部,给条活路”
萧斡里剌以头叩地,砰砰作响,额前渗血。
刘子羽长叹一声,起身扶起萧斡里剌:“将军请起。
耶律氏 与赵氏,虽有澶渊之盟在前,靖康之祸在后,然终究是华夏一脉。
今蒙古肆虐,灭国四十,人神共愤。
贵国既倾覆,遗民来归,我朝岂有拒之门外之理?”
他环视诸将,朗声道:“即刻以六百里加急奏报朝廷:西辽国灭,末帝殉国,宗室残部三百余、妇孺千余,乞求内附。
奏章中务必言明,耶律夷列血诏,有‘同为中国衣冠’之语,其情可悯,其志可哀。 请陛下圣裁。”
“都护,”一名幕僚低声道,“收留西辽残部,恐激怒蒙古”
刘子羽冷笑:“蒙古欲亡我之心,路人皆知。
纵无西辽之事,彼辈便会罢手么?况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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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着地图上高昌、河西 一线,“西辽虽灭,其溃兵、难民 散布西域,何止十万。
我若拒耶律氏于门外,则西域诸国,谁还肯信我大宋?
高昌、于阗,又岂不寒心?
此乃大义 所在,亦为利害所系!”
他转向萧斡里剌,语气稍缓:“陛下旨意未到之前,贵部可暂驻山丹城外旧军营。
所需粮秣、药材、衣被,皆由都护府支应。
有伤病者,可入城就医。
然——”
他语气转肃,“贵部需严守军纪,不得扰民。
所有兵器、马匹,需先行登记,集中看管。
待陛下旨意下达,再作安排。
将军可能答应?”
萧斡里剌再拜:“都护活命之恩,没齿难忘!一切谨遵都护安排!我等必安分守己,绝不给天朝添乱!”
“好。”
刘子羽点头,“此外,将军久在西方,熟知蒙古战法、西域地理,还望不吝赐教,将所知蒙古兵力部署、将领性情、用兵特点,以及锡尔河、阿姆河 以西各国情势,详述成文,报于本督。
此乃抗蒙大业 所需,亦是贵部立功 之机。”
“末将遵命!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萧斡里剌退下后,刘子羽独坐堂中,望着西边窗外渐沉的落日,久久不语。
亲兵掌灯,他才回过神来,铺纸研墨,开始起草那份注定将震动临安的奏章。
“臣河西都护刘子羽谨奏:绍兴四十五年八月初三,西辽残部耶律术薛、萧斡里剌等三百一十七人,携妇孺千余,至甘州乞附。
据称,西辽都城虎思斡耳朵已于六月初八陷落,末帝耶律夷列殉国,宗庙倾覆夷列临终血诏,有‘同为中国衣冠,必不相弃’之语,闻之恻然今蒙古既灭西辽,西域屏障尽失,高昌、于阗,唇亡齿寒。
臣愚见,当纳耶律遗裔,以示怀柔;固高昌于阗,以实藩篱;练兵积粟,以备大战。
虏骑之来,恐在不远。
臣虽老迈,愿效死力,守此西陲,不负陛下重托。
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写罢,他用上河西都护府 铜印,唤来塘马:“六百里加急,直送临安,面呈陛下!”
塘马领命,疾驰而出。
马蹄声在暮色中远去,如敲在每个人心头的警钟。
十日后,急报送抵临安。
福宁殿 内,赵构展开奏章,读到“虎思斡耳朵陷落,耶律夷列殉国” 时,手微微一颤。
他闭上眼,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个曾在五国城 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契丹贵族后裔——当年耶律大石 派人泛海至南宋,试图联宋抗金,使者带来的国书中,那份不甘与倔强,与今日这血诏,何其相似。
“陛下”侍立一旁的内侍省都知 小心开口。
赵构睁开眼,目光已恢复清明:“传旨:一,西辽遗民,准其内附。
赐耶律术薛为归义侯,萧斡里剌为怀化郎将,其余宗室,各有封赏。
暂安置于凉州,拨给田宅,妥善安置。”
“二,以耶律夷列忠烈,追赠忠武王,遣使致祭。”
“三,诏告天下,尤其是高昌、于阗、吐蕃、大理诸藩:蒙古灭西辽,屠戮无道,天人共愤。
我大宋当与诸藩同心协力,共御外侮。”
“四,令刘子羽,加强河西、高昌防务。
所需兵员、粮饷、军械,着枢密院、户部、工部,优先拨付。”
一道道旨意传出宫城。
夜幕下的临安,依旧灯火璀璨,笙歌隐隐,但有心人已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山雨欲来 的压抑。
一月后,凉州郊外。
耶律术薛、萧斡里剌等西辽遗臣,跪接圣旨。
听闻皇帝不仅收留,还追封故主,众人伏地痛哭,声震原野。
他们终于有了安身之所,但故国,已永远消失在锡尔河 畔的血火之中。
而在河西都护府 的档案库里,萧斡里剌 口述、书记官笔录的《蒙古战法辑要》、《西域诸国风土志》,被连夜抄写,分送临安枢密院、川陕宣抚司、荆襄制置司。
那一行行文字,浸透着亡国之痛,也记录着那个正在崛起的、可怖敌人的每一分细节。
“蒙古骑兵,每人配马三至五匹,轮换乘骑,日行二百里 如寻常”
“其战法,先以轻骑骚扰,箭如飞蝗,疲我士卒。待我阵乱,重骑突击,直捣中军”
“攻城时,驱俘为民前,老弱妇孺为先,逼我守军不忍射杀”
“破城后,身高过车轮之男子皆杀,工匠、妇女、孩童掠为奴”
“其制,十户为一牌,十牌为一百户,十百户为一千户,万千户为一路,令行禁止,如臂使指”
“其粮草,以肉干、奶干为主,辅以掠掠,故行军迅捷,不需庞大辎重”
“其将,术赤残暴,察合台严苛,窝阔台宽厚,拖雷骁勇”
这些用血泪换来的情报,将成为南宋应对那个草原帝国的第一手资料。
而西辽 这个曾经横跨中亚的帝国,其覆灭的余响,正越过帕米尔高原,越过河西走廊,最终化为临安朝堂上一声沉重的叹息,与边境线上骤然绷紧的弓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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