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四十五年春,两浙路湖州,归安县西堡村。
七十二岁的隐士陈旉,正蹲在自家田埂上,小心翼翼地将一株秧苗从秧田移栽至大田。
他的手枯瘦却稳,指尖泥土斑驳,布衣下摆沾满泥点,若不认识的人,绝难想到这位老农模样的老者,竟是当世农学第一大家,其耗费二十载心血所着的《农书》 三卷,月前刚刚由湖州知州呈送朝廷,引起朝野震动。
“陈公,仔细腰!”
田边传来喊声。却是湖州州学教授王浚,领着三名太学农科的生员,提着礼盒前来拜访。
陈旉直起身,捶了捶后腰,笑道:“老了,蹲一会儿就酸。王教授今日怎有空来我这田舍?”
王浚拱手道:“特来报喜!朝廷旨意已到州衙:陈公所献《农书》,陛下御览后,龙颜大悦,诏令国子监即刻刊印,颁行天下各路州县!并特授陈公宣教郎、提举两浙路常平公事,赐绢百匹、银五百两!”
陈旉闻言,并无太多喜色,只摆了摆手,走回田边草棚,在竹凳上坐下:“虚名罢了。书能刊行,惠及农人,方是老夫所愿。来,尝尝今春的顾渚紫笋。”
草棚简陋,一桌数凳而已。
王浚与生员落座,见桌上摊着书稿,墨迹犹新。
一名年轻生员好奇,瞥见标题是《农书·蚕桑卷补遗》,不由问道:“陈公,大作不是已成书三卷,何故又作补遗?”
陈旉斟茶,缓缓道:“农事如天道,生生不息,变动不居。
老夫三卷,卷上论土地耕作,卷中述耕牛养护,卷下言蚕桑事宜,看似完备,然近年琢磨,犹有不足。
譬如这圩田之法——”他指向棚外水田。
众人顺指望去,但见田亩方整,沟渠纵横。
陈旉道:“老夫书中言筑堤防水,围田垦殖,然近年两浙、江东,圩田大兴,有贪吏豪强为多占田亩,私掘堤坝,壅塞水道,致使旱涝无常,邻田受害。
故补遗中,老夫特增《圩田管理法》 一章,建言朝廷:凡开圩田,必由州县勘验,堤高不过一丈,堤基广三丈,每圩限田五百亩,圩与圩间留水道十丈。
更需设圩长、陂头,专司堤防修缮、水位调节,违者以私垦官河论罪。”
王浚击掌:“妙哉!此真因地制宜,兴利除弊之法!学生记得,书中于土地利用,尤有创见。”
提到毕生心血,陈旉眼中有了神采,示意生员取来已刊书稿。
书是湖州官刻本,用衢州棉纸印刷,颜体字端庄厚重。
他翻开卷上,指着其中一节道:“老夫论土地之力,首倡‘地方常新壮’ 之说。
世人多言‘土敝则草木不长’,谓地力有尽。
然老夫以为,‘若能时加新沃之土壤,以粪治之,则益精熟肥美,其力当常新壮矣’。
此何意?乃言地力可续,在人作为!”
他索性起身,引众人至田边,指着一处菜畦道:“看此畦,去岁种菘(白菜),今春种芋,如今播苋菜。
老夫每季轮作,绝不重茬。此谓‘种无虚日,收无虚月’。”
又指一旁粪窖:“人畜秽物、草木灰、河泥、灶土,皆可沤粪。
老夫书中列粪屋之法:于宅旁设屋,掘池蓄粪,覆以草土,夏月密封,春秋启用。更言‘粪药’ 之说:‘土壤病则草木病,犹人之受病。
以粪治之,犹医者用药’。
沙田用河泥,泠田用石灰,瘠田用骨灰、麻饼,各有对症。”
一名生员问:“陈公书中言‘耕牛’ 一卷,学生读之,觉爱护备至,甚至建言‘杀牛者杖一百,徒三年’,会否过苛?”
陈旉正色道:“尔等书生,不知牛之于农,犹手足之于人。
老夫书中明言:‘农者,天下之大本。
牛者,农之本也。’
江南水田,无牛则耕不得深,种不得时。
然近年疫病流行,牛死甚众。
故老夫详列牛病疗法:‘牛发疫,浑身颤,用黄连、大黄、川芎、当归、甘草、白术、芍药、茯苓,等分为末,每服一两,蜜一两,酒一升,同调灌之’。
更列相牛法:‘眼圆大,眼中有白脉贯瞳,蹄方大,腕促,身促,毛短密者,佳’。如此种种,皆为保此农家至宝。”
众人听得入神。
陈旉又引至屋后蚕室。
时值春日,蚕事已毕,但室内仍整洁,竹架、蚕匾排列有序。
他抚着竹匾道:“此卷下蚕桑,乃老夫毕生心血。
世人只知‘男耕女织’,然蚕事之精微,尤胜耕作。
老夫列‘十体’、‘三光’、‘八宜’、‘三稀’、‘五广’ 之法,尔等可知?”
生员们面面相觑。
陈旉叹道:“读书人呵‘十体’乃寒、热、饥、饱、稀、密、眠、起、紧、慢,谓饲蚕需察此十种状态。
‘三光’:‘白光向食,青光厚饲,皮皱为饥,黄光以渐住食’。
‘八宜’:‘方眠时宜暗,眠起以后宜明,蚕小并向眠宜暖,蚕大并起时宜明宜凉’此皆老农代代相传,老夫不过笔录整理,稍加条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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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浚感慨:“陈公此书,实乃农家之《论语》。学生闻朝廷欲颁行天下,各路设‘劝农使’,以太学农科生员充之,携书下乡,教民稼穑。”
陈旉眼睛一亮:“果真?若能如此,老夫死亦瞑目矣!”
他颤巍巍从怀中取出一卷发黄纸稿,递给王浚:“此乃老夫近年所思‘农政九要’,烦请教授转呈朝廷。”
王浚展卷细读,但见蝇头小楷,密密麻麻:
“一曰重农本:天子亲耕,皇后亲蚕,州县立劝农碑,岁终考课,以垦田多寡、粮产增损为殿最。
二曰均田地:限民田,抑兼并,仿古井田遗意,令富者不得过百亩,贫者亦得五十亩,使民有恒产。
三曰修水利:每岁冬闲,发民夫修陂塘、浚沟渠,以都保为单位,计工给值,勿夺农时。
四曰广积储:州县设常平仓、义仓,丰年籴,歉年粜,谷价常平,民不受困。
五曰兴农学:各路设农学堂,聘老农为师,教以耕植、蚕桑、畜牧、园圃之术,生徒免徭役。
六曰传农技:颁《农书》 于天下,雕版印刷,每里置一册,里正诵说,使妇孺皆知。
七曰禁奢靡:劝课农桑,必先禁游惰、抑末作,令民归本。
八曰恤农力:轻徭薄赋,不夺农时,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之际,州县不得擅兴工役。
九曰备灾荒:详察天时、地利、物候,旱则预修陂塘,涝则预浚沟渎,蝗则预掘卵块,防患未然。”
王浚读罢,肃然起敬:“陈公此九要,实乃治国安民之根本!学生必当力陈于朝!”
陈旉却摇头:“老夫一介布衣,本不该妄议朝政。然近年来,江南圩田日广,稻田亦多改种桑麻、柑桔,甚或 ‘毁稻种花’(种棉花),虽得利厚,然粮产不增。
一旦有事,江东熟,天下足恐成空言。更兼豪强兼并,民多失地,沦为佃户、流民。
老夫着此农书,非仅为增粟帛,更为安百姓。
百姓安,则天下安;仓廪实,则边疆固。
此老夫区区苦心,望朝廷察之。”
言罢,老人望向棚外水田。
春水方生,秧苗青青,几个农人正弓身插秧,身影在蒙蒙细雨中,如天地间最稳重的注脚。
他轻声道:“农事,天下之本。此本不固,纵有百万甲兵、亿万钱财,亦如沙上筑塔。愿吾皇明察。”
数日后,诏书再下:加陈旉为直秘阁、判司农寺事,赐紫金鱼袋,命其总领天下农政,刊行《农书》,推行“农政九要”。
然陈旉以年老体衰为由,三辞不就,唯请于湖州设农学馆,授徒传艺。
朝廷许之,拨官田百亩为学田,岁给钱千贯。
是年秋,国子监刊印的《农书》 首批三万册,由驿马分送各路。
书用上等徽纸,欧体字秀劲,配以木刻插图,绘有耕犁、水车、蚕簇、纺车等形制。
每册扉页,御笔亲题:“劝课农桑,王政之本。颁行天下,咸使知之。”
两浙、江东的圩田旁,四川的梯田畔,荆湖的垸堤上,淮南的屯营中,老农、里正、劝农使,围坐诵读。
那些沉淀了千年的农耕智慧,第一次如此系统、如此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关心土地的人的耳中、心中。
而在临安司农寺的档案库里,一本墨迹新干的《农书·蚕桑卷补遗》 被郑重收藏。
其中最后一页,陈旉以颤抖的笔迹写道:“农者,国之基也,民之命也。基不固则国倾,命不续则民散。
愿后世君子,勿以末技视之,勿以琐事忽之。
天佑华夏,岁稔年丰。
旉顿首再拜。”
字迹浸润着老人一生的汗水、目光,与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眷恋。
而历史将证明,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这看似“琐碎”的农耕之事,将如何成为支撑一个文明,度过漫漫长夜的最坚韧的根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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