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痴长老带着十余名蜀山弟子,转身,朝着下山之路行去。
他们的背影,在尚未散尽的幽冥阴气与凛冽山风中,显得有些萧索,又带着蜀山剑修特有的孤直。
今日蜀山,虽未折损一人。
但颜面、信念,皆遭受重创,更背负上了一个沉重的约定。
每一步踏在积雪与碎石上,都显得格外沉重。
峰顶众人,无论是依旧跪伏在地、心中惶惶的各派修士,还是勉强挺立的邹临渊一方,此刻都默默注视着蜀山众人离去的背影。
一场席卷天下道门的滔天风波,似乎终于要以这种略带虎头蛇尾、却又在更高层面被强行压下的方式,逐渐收场。
然而,就在剑痴等人即将踏下第一级石阶,身影即将被山岩与薄雾遮掩的刹那。
“咻——!!!”
一道锐利无比、仿佛能撕裂苍穹、洞穿九幽的剑啸之声,毫无征兆地,自九天之上,轰然炸响!
这声剑啸,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次!
它更高、更远、更缥缈,却又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睥睨万物的无上锋芒与古老沧桑!
剑啸声瞬间盖过了山风呜咽,压过了尚未平息的灵力余波,甚至让空中那尊转轮王薛仁贵周身缭绕的轮回金光,都为之微微荡漾!
所有人骇然抬头!
只见那铅灰色、低垂欲雪的天穹极高处,云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然撕开一道巨大的裂缝!
一道璀璨夺目、仿佛由最纯粹的星光与最凌厉的剑意凝聚而成的银色流光,如同九天银河倒卷,又似太古星辰坠落,以超越思维极限的恐怖速度,贯穿层层虚空。
无视任何距离,朝着龙首峰顶,悍然坠下!
不,不是坠落,是御剑而行!
是以一种霸道绝伦、肆无忌惮的姿态,破开一切阻碍,降临尘世!
流光未至,那股浩瀚、古老、纯粹、却又带着无边狂傲与惨烈杀伐之气的剑意,已然如同实质的天河,轰然倾泻在龙首峰顶!
这剑意,与蜀山剑派那宁折不弯、清冷孤高的剑意同源,却又更加磅礴,更加古老,更加……肆无忌惮!
仿佛一柄尘封了无尽岁月、曾饮尽神魔之血的绝世凶剑,于今日,悍然出鞘!
“这是……剑光分化,瞬息千里?!
是……是蜀山失传已久的九天御剑真诀?!”
一位跪伏在地、出身小派的剑修老者,失声惊呼,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
“好恐怖的剑意!
比蜀山剑痴长老的剑意,还要古老,还要霸道!
这……这又是哪位剑道巨擘?!”
清风子、陆沉舟等掌教,亦是面色狂变,心中刚刚因为转轮王到此为止而稍松的一口气,瞬间又提了起来!
今日这龙首峰,到底是撞了什么邪?
怎么一尊又一尊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接连登场?!
就连空中那威严无边的转轮王薛仁贵,在感受到这股剑意的刹那,那双仿佛能看透轮回的眼眸中。
也第一次掠过了一丝清晰的讶异,随即化为一丝了然与玩味,低声自语。
“哦?这股气息……原来是他。
难怪……难怪那小子身上,会有如此驳杂又古老的因果线。
有趣,当真有趣。
而感受最深的,莫过于蜀山剑派众人!
在那银色流光与浩瀚古老剑意出现的瞬间,剑痴长老以及所有蜀山弟子,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猛地僵在原地!
他们霍然转身,抬头望天,脸上充满了震惊、茫然、狂喜、难以置信,以及一丝……源自剑心深处的悸动与熟悉!
“这剑意……这御剑之术……”
剑痴长老死死盯着那破开云层、疾坠而下的银色流光,声音都在颤抖。
“是……是太上长老的气息?!
是凌霄太上长老的绝渊剑意?!
可是……
可是太上长老他……
不是早已在锁妖塔深处坐化闭关,不问世事数百年了吗?!
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而且这气息……为何如此……狂放不羁,甚至带着决绝?!”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震惊与疑问,那银色流光在即将触及龙首峰顶的刹那,骤然悬停!
流光收敛,显露出一道身影。
那是一位发须皆白、面容清癯、身形有些佝偻的老道。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有些破旧、沾着酒渍的灰布道袍,腰间挂着一个硕大无比油光发亮的朱红酒葫芦,脚下踩着一柄通体暗红、造型古朴、剑身布满细微裂痕、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凶戾与惨烈杀伐之气的无鞘古剑。
老道看起来邋遢、落魄,甚至有些疯癫,与想象中仙风道骨的剑仙形象相去甚远。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如同街头醉鬼般的老道,此刻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
脚下踏着那柄凶剑,一股唯我独尊、舍我其谁的滔天剑意,便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
与转轮王的轮回威严、与阎青冥的地狱煞气、与龙九霄的蛟龙凶威,分庭抗礼,毫不逊色!
他,正是蜀山剑派硕果仅存,辈分最高,数百年前便已名震天下,后隐居锁妖塔深处,几乎被世人遗忘的太上长老。
凌霄道长!
亦是邹临渊之前感应到的那位,曾在柳家村外助他一臂之力、并留下真龙之姿评价的神秘剑修前辈!
凌霄道长那双因常年醉酒而显得浑浊的老眼,此刻却清澈无比,锐利如剑,带着一种看透世事沧桑的淡漠,与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先是淡淡地瞥了一眼空中那尊威严的转轮王,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目光中并无多少敬畏,只有一种平等的淡然。
转轮王薛仁贵也微微颔首回应,眼中玩味之色更浓。
随即,凌霄道长的目光,扫过跪伏一地的各派修士,扫过脸色复杂的邹临渊一方。
最后,定格在了满脸震惊、呆立原地的蜀山剑派众人身上,尤其是剑痴长老。
在剑痴长老又惊又喜、又带着无尽疑惑的目光中,凌霄道长缓缓开口,声音并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语气平淡,却石破天惊。
“从今日起……”
“蜀山太上长老,凌霄……”
“脱离蜀山剑派。”
“哗——!!!”
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泼入一瓢冰水,整个龙首峰顶,瞬间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毫无征兆的一句话,震得大脑一片空白,思维彻底停滞!
脱……脱离蜀山剑派?!
蜀山剑派硕果仅存、辈分最高的太上长老,天下剑道公认的活化石之一,竟然……要脱离蜀山剑派?!
为什么?!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所有人的脑子都如同生锈的齿轮,嘎吱作响,却根本无法理解眼前这荒谬绝伦的一幕!
蜀山剑痴刚刚在转轮王威压下退让,虽然丢了面子,但也保全了宗门。
怎么转眼间,自家的定海神针、老祖宗级别的太上长老,竟然要宣布脱离宗门?!
这简直比蜀山今日被灭门还要令人难以置信!
还要颠覆认知!
“太……太上长老?!”
剑痴长老猛地回过神来,声音因为极致的震惊和不解而变得尖锐走调,他上前一步,几乎要扑到凌霄道长脚下,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惶恐与焦急。
“您……您说什么?!
脱离蜀山剑派?!
这……这是为何啊?!
您是我蜀山的太上长老,是我蜀山的擎天支柱!
您为何要……要脱离宗门?!
是不是弟子们做错了什么?!
还是宗门有何处对不起您老?!
您说出来,弟子们万死也必定改正!求您老收回成命啊!”
他身后的蜀山弟子,也纷纷跪倒在地,对着空中的凌霄道长叩首不止,声音凄惶。
“求太上长老收回成命!求太上长老三思啊!”
张天毅、玄阳、清风子、陆沉舟、了凡、璎珞、妙音、端木星辰、唐烈……
所有天下道门的魁首、长老,此刻全都懵了,傻眼了,彻底呆滞了!
他们看看空中那邋遢却气势惊人的老道,又看看下方惊慌失措、如丧考妣的蜀山众人,只觉得今日所见所闻,已经彻底超出了他们毕生认知的极限!
先是异兽蛟龙,再是黄大仙老祖,接着是地府鬼王,然后是十殿阎罗转轮王亲临……
现在,连蜀山自家的太上长老都要脱离宗门了?!
这龙首峰到底是什么风水宝地?
专产这种吓死人不偿命的惊喜吗?!
凌霄道长俯瞰着下方惊慌恳求的蜀山弟子,看着剑痴长老那焦急惶恐的脸,那浑浊又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慨叹,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刺骨的失望与不容更改的决绝。
“为何?”
他缓缓重复了这两个字,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剑痴,还有蜀山的这些……不孝子孙。”
凌霄道长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剑,扫过每一个蜀山弟子的脸,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刺痛感,让所有被他目光扫过的蜀山弟子,都忍不住低下头,心中寒意陡升。
“你们口口声声,称我为太上长老,视我为擎天支柱。”
“可你们……可知我是谁?”
“你们可知,老夫在拜入蜀山剑派,得授凌霄道号之前……”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了数百年的苍凉与怒火,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蜀山弟子,不,是炸响在所有人的耳畔心头。
“老夫姓邹!单名一个绝字!”
“邹绝”二字一出,如同九天神雷,劈得剑痴长老以及所有蜀山弟子魂飞魄散,面无人色!
也劈得下方跪伏的各派修士浑身剧震,骇然抬头!
姓邹?!邹绝?!
凌霄道长……竟然是姓邹?!
而且名字是“绝”?!
这个信息太过炸裂,以至于众人一时都无法消化其背后的含义。
唯有转轮王薛仁贵,眼中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微微颔首。
蛟龙龙九霄的虚影发出一声低沉的龙吟。
黄战天绿豆小眼放光,兴奋地搓着爪子。
而邹临渊,则是身体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空中那邋遢老道,眼中充满了震惊、茫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凌霄道长,或者说,邹绝,没有给众人太多消化震惊的时间,他继续开口,声音如同万载寒冰,带着刻骨铭心的恨意与滔天的怒火。
“你们这些欺师灭祖、数典忘宗的混账东西!畜生!”
“你们可知,这邹姓,意味着什么?!”
“你们可知,你们今日聚集于此,口口声声要除魔卫道、斩草除根的这位后辈晚生。”
他猛地伸手指向下方,那浑身浴血、却挺直脊梁的邹临渊,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更加震耳欲聋。
“他,邹临渊!”
“便是我邹绝,在这世间,仅存的血脉后人!
是我阴阳家,在这末法时代,重新点燃的,唯一的希望火种!”
“轰——!!!”
这一次,是真正的天崩地裂!
是在场所有人世界观、认知观、乃至信仰观的彻底崩塌与重组!
凌霄道长……
蜀山太上长老……
竟然是邹临渊的血脉先祖?!
邹临渊,竟然是这位剑道巨擘、蜀山定海神针的后人?!
这……这怎么可能?!
这……这简直荒谬绝伦!
却又……合情合理!
难怪!
难怪凌霄道长会突然出现!
难怪他会如此决绝地要脱离蜀山!
难怪他看向邹临渊的眼神如此复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切匪夷所思的谜团,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答案!
剑痴长老如遭五雷轰顶,呆立当场,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
他身后的蜀山弟子,更是如同泥塑木雕,彻底石化。
张天毅、玄阳等人,则是面色狂变,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无边的恐惧与悔恨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们的心脏!
他们之前围攻的,不仅仅是地府阴阳总长,不仅仅是疑似阴阳家传人,竟然还是蜀山太上长老凌霄道长的血脉后人!
这……这仇结大了!简直是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啊!
凌霄道长却不管下方众人如何惊骇欲绝,他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积压了数百年的愤懑与怒火,尽数倾泻出来。
“你们这些蠢货!瞎子!聋子!”
“你们口口声声正道,口口声声传承,口口声声不忘先辈!”
“可你们扪心自问,尔等今日所修之道法,所持之符箓,所用之阵法,所依之理念……有多少,是源自上古阴阳家之遗泽?!
有多少,是脱胎于阴阳五行、天干地支之妙理?!”
“若无阴阳家当年开枝散叶,奠定理法根基,何来后世道门之百花齐放?!
何来尔等龙虎、武当、茅山、蜀山之辉煌?!”
“阴阳家,乃道门源流之祖庭之一!
是悬在尔等所有玄门正宗头顶的煌煌高山!
是尔等道统的源头之一!”
他越说越激动,周身剑意澎湃,那柄暗红色的绝渊剑发出嗡嗡颤鸣,仿佛与他心意相通,欲要斩尽世间忘本负义之徒。
“可你们呢?!
你们这些享受着阴阳家遗泽,却早已忘却根本的不肖之徒!
如今,见到阴阳家道统可能重现于世,见到我邹家血脉后人挣扎求存。
非但不思庇护,不念渊源,反而听信谗言,纠集乌合之众,欲要行那斩草除根、欺师灭祖的勾当!”
“你们围攻的,不仅仅是我的后人,更是阴阳家道统在世间最后的希望!
是尔等道统源流之一的正统传人!”
“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
与魔道何异?!”
“噗通!”
终于有蜀山弟子承受不住这灵魂的拷问与血脉真相的冲击,以及那无边的羞愧与恐惧,直接晕厥了过去。
剑痴长老也是身形摇晃,面无血色,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凌霄道长说的,句句是实,字字诛心!
他们蜀山典籍中,确实有关于上古阴阳家对剑道理法影响的记载!
他们今日之举,细细想来,可不就是忘本负义、欺师灭祖吗?!
“老夫身为邹家子弟,身为阴阳家血脉后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脉后人、看着道统源流的最后火种,被尔等这些不肖徒孙逼到绝境,险些陨落……”
凌霄道长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平静,但那份平静之下,是冻彻灵魂的冰冷与不容置疑的决断。
“若老夫今日再不出面,再龟缩于那锁妖塔中,装作不知,那老夫……
岂不是成了缩头乌龟?
成了数典忘祖、冷血无情的王八蛋?!”
“那老夫这数百年的修为,这把老骨头,活着还有何意义?!”
他猛地抬头,看向空中那始终静默旁观的转轮王薛仁贵,抱拳,沉声道。
“转轮王陛下,今日之事,前因后果,您已明了。
老夫邹绝,在此,以邹家先祖之名,以蜀山……前太上长老之名,恳请陛下做个见证!”
随即,他目光再次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天下道门。
最后,郑重无比地,看向那依旧处于巨大震惊与茫然中的邹临渊,朗声道,声音响彻云霄,宣告着自己的决心与归宿。
“老夫邹绝,自今日起,彻底脱离蜀山剑派,与蜀山,恩断义绝!”
“以残躯,以手中绝渊剑,以毕生所学,加入阴阳殿!”
“自此,为阴阳殿护法,为殿主邹临渊,保驾护航!”
“为我邹家血脉,为我阴阳家道统,纵是神魂俱灭,剑断人亡,亦在所不惜!”
“此誓,天地共鉴,轮回为证!”
话音落下的刹那,一道纯粹、决绝、仿佛斩断了所有过往因果的惊天剑气,自凌霄道长体内冲天而起,直贯苍穹。
仿佛在向天地宣告,一位曾经的蜀山太上长老已然逝去,一位为守护血脉与道统而战的邹家老剑修,重归世间!
龙首峰顶,万籁俱寂。
只有那道贯穿天地的绝绝剑气,在无声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