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幽暗深处。
通体漆黑的小舟,已彻底隐没于终年不散的灰白雾霭之中。
唯有船橹划破粘稠河水的哗啦声,规律而悠远,成为这片死寂天地间唯一的诡异声响。
舟上,赤红如焰的身影静立,广袖流仙裙的裙袂在带着河腥味的阴风中微微拂动,如同黑暗中一抹不肯熄灭的灼灼之火。
素白面纱之上,那双深邃暗红的眼眸,此刻正望着邹临渊离去的方向,眸光流转间,先前那抹恰到好处的讶异与疏离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玩味、探究,以及一丝久居高位者审视棋局般的兴味。
而这个红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盘踞地府的数千年的巨无霸家族。
孟婆一族的孟家大小姐,孟南枝。
她轻轻抬起手,纤长如玉的指尖,仿佛无意般拂过船舷边缘。
那里,方才邹临渊翻身落船时,曾有几滴忘川水溅落,此刻早已蒸发,只留下几点极其细微的、焦黑的痕迹,正在缓慢地被船体本身吸收、抚平。
“一介凡人,开光期大圆满的修为……”
孟南枝的声音响起,依旧清冷如玉,却少了方才对话时的几分慵懒,多了几分洞悉世情的淡漠与锐利。
“虽说在这末法时代的阳间,也算摸到了登堂入室的门槛,可这里是哪里?”
她暗红的眸子微微眯起,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雾霭与空间,再次看清了那个在岸边泥泞中坚定前行的背影。
“这里是阴曹地府。
亡者归宿,生灵禁地。
幽冥法则压制一切阳间生气,忘川水蚀骨销魂,无数阴兵鬼将巡游,更有十殿阎罗坐镇,判官笔勾生死,孽镜台照前尘……”
她每说一句,语气便冷一分,可眼中的兴味却浓一分。
“区区开光期,连灵虚的门槛都尚未真正迈过,竟敢以完整肉身强闯此地?
甚至……
还敢跳进忘川河里扑腾?”
孟南枝的唇角,在面纱下勾起一个极淡、却足以令百花失色的弧度,那弧度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奇与……欣赏?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她低声下了结论,仿佛在评价一件新得的、出乎意料的珍玩。
“肉身深入地府,要么是愚不可及、自寻死路的狂徒,要么……便是有所依仗,且心志坚逾钢铁的狠角色。”
孟南枝缓缓转身,暗红的眸光扫过脚下缓缓流淌的、承载了无尽哀怨的黄色河水,又望向地府深处那永恒昏黄的天空。
“观其气息,虽有波荡,却无多少惊惶。
言辞虽谦,却暗藏筋骨。
身处绝地,眼神却依旧清明锐利,甚至……
还敢在本小姐面前耍弄那套半真半假的言辞。”
“追查邪术?被卷入阴阳裂隙?”
她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发间那支凤鸾宝扇金簪随之微微晃动,流溢出尊贵的光泽。
“这等说辞,骗骗那些浑浑噩噩的游魂野鬼,或是那些只知按章办事的低阶鬼差尚可。
想瞒过本小姐?”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笃定。
“他身上那层淡金色的护体之气,古老而霸道,绝非寻常道门罡气,倒有几分……早已绝迹的蛟龙一脉的余韵。
虽极淡,却精纯。
能得此等遗泽护身,其来历岂会简单?
再者,他坠落忘川,那护体之气应激而发,抵抗侵蚀,运转间隐有法度,绝非仓促遇险的慌乱模样,倒像是早有准备,只是低估了忘川水的厉害。”
孟南枝的分析冷静而犀利,几乎将邹临渊的伪装剥开了大半。
“更重要的是。”
她暗红的眸底,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能勘破命运迷雾的幽光。
“我观他眉心隐有灵光内蕴,气运虽被此地阴气遮掩,却隐成旋涡之势,绝非早夭或庸碌之相。
此等人物,怎会轻易被什么阴阳裂隙卷入绝地?”
她转过身,看向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侧、沉默寡言的青面小厮。
冷尘。
“冷尘。”
孟南枝的声音恢复了那份天然的、带着距离感的贵气。
“你怎么看?”
冷尘闻言,立刻躬身,声音依旧是那般干涩平板,却比之前多了几分属于思考的凝重。
“回小姐,此人确有不妥。
其一,他自称散修邹子阳,然言行气度,不似毫无根底的野修,倒似经历颇丰,隐有法度。
其二,其肉身强韧异常,远胜寻常开光修士,忘川水蚀,他竟能支撑到我们靠近,体表那层金光功不可没,此等护身秘法,阳间大宗亦未必能有。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冷尘抬起头,空洞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精光。
“他坠落之处,并非寻常河段,而是靠近鬼门关与黄泉路交汇的隐秘水域。
那里空间稳固,等闲阴阳裂隙极难生成,更别说恰好将一个活人卷进来,还精准地掉在忘川河里。
此等巧合,概率不足万一。”
“所以?”
孟南枝饶有兴致地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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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此人极有可能是主动施法,强行开启通道,闯入地府!”
冷尘斩钉截铁道。
“所谓追查邪术、误入裂隙,皆为托词!
其闯入地府,必有图谋!
而且所图非小!”
“不错。”
孟南枝满意地点了点头,眼中赞赏之色更浓。
“分析得在理。
一个开光期大圆满的修士,甘冒魂飞魄散、永堕幽冥的风险,主动以肉身闯入地府……
你说,他所求为何?”
冷尘沉吟片刻,低声道。
“无外乎几种可能。
寻人,寻物,或是……寻仇。
观其并无戾气缠身,寻仇可能稍低。
寻物……地府奇物虽多,但值得如此冒险的,屈指可数,且大多看守严密,非他能企及。
那么,最大的可能,便是寻人。
寻找某个被勾入地府的魂魄!”
“而且,这个魂魄,必定对他极为重要。
重要到,让他不惜触犯阴阳铁律,强闯地府!”
冷尘补充道。
孟南枝轻轻颔首,暗红的眼眸望向雾气深处,仿佛看到了那个正在荒芜河岸上跋涉的身影,也看到了他平静外表下,那颗为了某个目标而熊熊燃烧、不惜一切的决心。
“沉寂了数百年的阴曹地府,一成不变,了无生趣。”
孟南枝忽然悠悠一叹,语气中带着一丝久居上位、看惯兴衰的慵懒与……寂寥。
“十殿按部就班,判官勾画生死,牛头马面巡视,孟婆熬汤度魂……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便是千载万年,也不过是重复昨日的故事。”
“规矩,铁律,秩序……
固然是维持阴阳平衡的基石,但看得久了,未免也觉沉闷。”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船舷上轻轻敲击,发出细微的、有节奏的轻响。
“如今,突然闯进来这么一个不按常理出牌、胆大包天、身上还藏着不少秘密的变数……”
孟南枝的眼中,那抹兴味与玩味,终于彻底化为了一种期待与审视。
“邹子阳……”
她轻轻念出这个名字,仿佛在品味着其中蕴含的意味。
“你说,你这个小小的、来自阳间的变数,能否给这潭沉寂了数千年的死水,搅动起一些……不一样的波澜呢?”
“本小姐,倒是有些期待了。”
她语气轻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冷尘。”
“属下在。”
孟南枝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重新落在躬身侍立的冷尘身上,暗红的眸子里,恢复了孟家大小姐的从容与威仪。
“等此件事了,回到酆都之后,你暗中留意一下这个邹子阳的动向。
不必干涉,只需观察,看他究竟意欲何为,又能在这地府之中,翻起几尺浪花。”
她顿了顿,补充道。
“注意分寸。
莫要让其他殿府,尤其是秦广王殿和察查司的人察觉。
此子……或许能为我们沉闷的日子,添些乐子。
也或许……能让我们看到一些,平日里看不到的东西。”
“是,小姐,属下明白。”
冷尘毫不犹豫地应下,对于小姐的命令,他从不问缘由,只会严格执行。
他略微迟疑了一下,问道。
“小姐,是否需要属下探查其真实根脚?
或许他报的邹子阳之名亦是假托。”
孟南枝却摆了摆手,面纱下的唇角似乎又弯了弯。
“不必,真名假名,于我何干?
我感兴趣的,是他这个人,是他所行之事,会给这地府带来什么。
至于他究竟是谁……
留些悬念,岂不更有趣?
若事事洞明,反倒无味了。”
“是。”
冷尘不再多言。
“另外。”
孟南枝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吩咐道。
“今日摆渡遇见此人之事,以及我们的猜测,暂且不必记入冥舟日志,亦无需向孟婆亭报备。
只当是寻常一次摆渡,捞起个落水的糊涂生魂,随手打发走了便是。”
冥舟摆渡,载魂过河,本是地府常例,但亦需记录在案,以备查考。
孟南枝此举,显然是想将邹临渊这个变数暂时掩盖下来,避免过早暴露在其他地府势力的视线中。
“属下遵命。”
冷尘心领神会。
交代完毕,孟南枝似乎有些倦了,她微微侧身,倚靠在船舷边一张不知何时出现的、铺着柔软墨绒的矮榻上,慵懒地挥了挥手。
“回吧。
这忘川的风,吹久了,也觉阴寒。”
“是。”
冷尘躬身退后一步,对那一直沉默摇橹、仿佛亘古不变的舟子低声道。
“转向,回酆都,奈河之畔。”
舟子无言,手中漆黑的木橹却已悄然调整了方向。
小舟在浑浊的河面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破开雾气,朝着与邹临渊离去方向相反的、地府更深、更核心的区域,缓缓驶去。
孟南枝斜倚在榻上,素手支颐,暗红的眼眸半阖,似在假寐,又似在沉思。
面纱遮掩了她绝美的容颜,也掩去了她此刻真实的心绪。
只有那纤长的手指,依旧在榻边无意识地、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
“邹子阳……莫要让本小姐失望才好……”
小舟,载着地府孟家的大小姐与她最忠实的仆从,驶向那座矗立于幽冥中心、万鬼来朝的巍峨巨城——酆都。
而在另一条荒芜的、充满未知的路上,化名邹子阳的邹临渊,对此一无所知。
邹临渊正凭借着红衣女子临别时那随口的指点,以及自己冥冥中的感应,朝着传说中亡魂必经的奈何桥方向,坚定前行。
邹临渊不知自己已落入某位大人物的眼中,成为了一枚意外的、被投注了兴趣的棋子。
邹临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找到陈浩的魂魄,带他回家。
风暴,往往起于青萍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