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粘稠。
无边无际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融化的冰冷与粘稠。
邹临渊在恢复感知的瞬间，最清晰的感受。
邹临渊仿佛坠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缓慢流动的泥沼。
暗黄色的河水并不湍急，却带着难以抗拒的、向下沉沦的力量。
更可怕的是，这浑浊的河水仿佛拥有生命，无孔不入地试图钻入邹临渊的毛孔、口鼻、耳窍，带着强烈的侵蚀性和消融魂魄的怨力。
“嘶……”
饶是以邹临渊的坚韧心性和被蛟龙之力强化过的肉身，在接触河水的刹那，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皮肤传来阵阵刺痛，仿佛被无数细密的冰针同时扎刺，又像是被浓酸腐蚀。
那河水中蕴含的无穷无尽的悲伤、悔恨、绝望情绪，更是如同潮水般冲击着邹临渊的意识，试图将邹临渊也拖入那永恒的麻木与沉沦。
“忘川河！主上小心！”
龙九霄的示警声在识海中炸响，比之前更加急促。
“此水至阴至秽，专污肉身，消融神魂！
寻常修士沾染一滴都要元气大伤，魂魄落入其中更是永世沉沦，记忆尽失！
快运功抵御，上岸！”
邹临渊心中凛然。
虽知忘川凶险，亲身感受才知远超传闻。
不敢有丝毫怠慢，体内阴阳灵气急速运转，眉心阴阳玄字印记微微发热，散发出阴阳之力。
而龙九霄渡来的那股蛟龙之气更是汹涌而出，在邹临渊体表形成一层淡金色的、微微波动光膜，顽强地将大部分忘川水隔绝在外。
即便如此，那无孔不入的阴寒与怨力依旧丝丝渗透，让邹临渊如坠冰窟，心神不断受到冲击。
邹临渊勉强睁开眼，入目皆是浑浊的暗黄，视野极差，只能隐约感觉到自己正在缓缓下沉。
河底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拉扯。
“不能沉下去！”
邹临渊心念电转，强行稳住心神。
邹临渊记得忘川河是鹅毛不浮，飞鸟难过。
但此刻别无他法。
邹临渊试图划动四肢，却发现河水粘稠无比，阻力惊人，寻常的游泳技巧在这里几乎无效，反而加速了灵气和龙气的消耗。
就在邹临渊思索脱身办法之时。
“哗啦……哗啦……”
一阵规律而清晰的、木头划破水面的声音，穿透了忘川河上终年不散的灰白雾气，由远及近，传入邹临渊耳中。
邹临渊精神一振！
有船？！
邹临渊奋力扭头，朝着声音来处望去。
透过浑浊的河水和弥漫的雾气，隐约可见一艘通体漆黑、形制古朴、仿佛被岁月和冥河水浸透的小舟，正无声地破开黄色的河水，缓缓驶来。
小舟不大，船头挂着一盏散发着惨白光芒的纸灯笼。
船尾，一个头戴斗笠、身形佝偻的人，正不疾不徐地摇着一把漆黑的木橹。
而在小舟中央，则静静立着两道身影。
摇橹的舟子旁边，垂手侍立着一个作小厮打扮的年轻男子，面色青白，眼神空洞，穿着地府常见的鬼差皂衣，但质地似乎更好些，腰间悬着一块非木非铁的牌子。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小舟中央，那一道赤红如焰的身影。
那是一位女子。
她身着一袭赤火色的古代广袖流仙裙，裙袂在忘川河带着腥气的阴风中微微拂动，那红色在这片昏黄、灰暗、死寂的天地间，鲜艳得夺目，也灼热得格格不入。
她云鬓高绾，发间簪着一支造型精美、展翅欲飞的凤鸾宝扇金簪，流光溢彩，贵气逼人。
然而，她的脸上却覆着一层素白色的轻纱，遮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眼眸并非纯黑，而是带着些许深邃的暗红，如同最上等的红宝石，又像是沉淀了岁月的血色琥珀。
眼波流转间，并无寻常鬼物的死寂或阴森，反而透着一种沉静、淡漠，以及久居上位者特有的、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审视与疏离。
虽然看不清全貌，但仅凭这双眼眸与周身气度，便可知这定是一位风华绝代、身份非凡的女子。
此刻，这双深邃的暗红眼眸，正透过面纱，带着一丝清晰的讶异与探究，落在正在浑浊河水中挣扎的邹临渊身上。
邹临渊心中念头飞转。
在这忘川河上出现的舟与人，绝非常人。
看这气派，这女子在地府身份恐怕极高。
是敌是友尚未可知，但眼下，这是邹临渊脱离这蚀骨忘川水的唯一机会。
邹临渊立刻运转灵气，将声音凝成一线，竭力向小舟方向送出。
“船家！咳咳……请船家留步！
渡我一程！”
声音在充满怨力的河面上传出不远，但足以让船上之人听闻。
那摇橹的舟子恍若未闻，依旧一下下摇着橹，动作没有丝毫变化。
倒是那侍立的小厮，空洞的眼神转向邹临渊，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对河中出现活人感到一丝意外。
但也仅此而已，并未有其他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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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有反应的，是那红衣女子。
她似乎轻轻偏了偏头，暗红的眼眸在邹临渊身上停留了片刻，尤其是在他体表那层淡金色的、微微波动的光晕上多看了一眼。
随即，一个清冷如冰玉相击，却又带着一丝天然慵懒与贵气的女声响起，不高。
却清晰地压过了忘川河水流动的微弱声响，传入邹临渊耳中。
“咦？倒是有趣。
这茫茫忘川，沉魂无数，今日竟捞着个……喘气的？”
她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稀罕物什。
邹临渊泡在冰冷蚀骨的河水里，闻言心中苦笑，但脸上不敢有丝毫不敬，再次提气，尽量让声音平稳。
“在下……在下误入此地，受这河水侵蚀，苦不堪言。
恳请姑娘……
不，恳请仙子，行个方便，渡在下上岸。
在下感激不尽，必有……
咳，必有后报。”
邹临渊本想许诺厚报，但转念一想，自己一个误入地府的活人，在这阴司之地，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厚报？
只能含糊带过。
“仙子？”
女子似乎轻笑了一声，面纱微微动了一下。
“倒是个会说话的。
看你模样，非是阴魂，竟能以肉身滞留此地，倒也有些门道。”
她略一沉吟，似乎对邹临渊这个稀罕物产生了兴趣，对身旁侍立的小厮随意吩咐道。
“去，把他捞上来。
小心些，别脏了本……本姑娘的船。”
“是，小姐。”
那小厮这才躬身应道，声音干涩平板，毫无波澜。
只见他伸手在船舷边一探，一根缠绕着黑色水草、仿佛由忘川河底淤泥凝结而成的黑色长篙便出现在他手中。
他手腕一抖，长篙如灵蛇般探出，精准地穿过浑浊的河水，来到邹临渊身边。
“抓住。”
小厮言简意赅。
邹临渊不敢怠慢，伸手紧紧握住那湿滑冰冷、散发着淡淡腥气的长篙。
入手沉重冰凉，但很结实。
小厮手臂看似没怎么用力，往回一收，邹临渊便觉一股柔和但不容抗拒的力量传来，身体顿时脱离那粘稠河水的束缚，被带向小舟。
临近船边，邹临渊手在船舷一按，体内灵气微吐，一个轻巧的翻身，稳稳落在甲板之上。
虽然邹临渊竭力控制，但身上残留的忘川水依旧滴滴答答落在漆黑的甲板上，发出轻微的嗤嗤声，冒出丝丝灰白色的烟气，显然这甲板也非凡木。
一站定，邹临渊立刻感到船上与河中截然不同。
虽然阴气依然浓重，但那无孔不入的侵蚀之感和怨念冲击却消散了大半。
邹临渊快速运转灵气，蒸干体表残留的水渍，同时将蛟龙之气收敛隐藏，只留下了自身的阴阳之力护体。
在这陌生而危险的阴司之地，小心无大错。
邹临渊这才有机会近距离看清船上的两人。
摇橹的舟子依旧低着头，斗笠遮面，仿佛只是个无情的摆渡工具。
那小厮将黑色长篙随手放在船边，又退回女子身后半步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
而那红衣女子，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邹临渊。
离得近了，更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浑然天成的贵气与威仪，以及那赤红衣裙下隐隐传来的、令邹临渊都感到心悸的深邃波动。
她站在那里，仿佛与这阴森死寂的忘川河、与这艘幽冥鬼船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仿佛她本就该是这幽冥的一部分，而且是极高贵的那一部分。
“多谢仙子搭救之恩。”
邹临渊不敢多看，拱手深深一揖，姿态放得很低。
人在屋檐下，何况对方实力莫测，又是自己脱困的恩人，礼数必须周全。
“仙子？”
那女子又轻笑一声，暗红的眼眸弯了弯，似乎觉得这个称呼很有趣。
“你这人，倒是有趣得紧。
肉身擅闯幽冥，坠入忘川而不损，见了本……本姑娘，还能如此镇定行礼。
说说吧，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又是如何误入这生人止步的阴曹地府的？”
她的语气带着探究，但并无太多逼问的意味，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打发无聊的好奇。
邹临渊心念急转。
真实目的绝不能透露，否则可能立刻引来麻烦。
邹临渊早已想好说辞，此刻脸上适当地露出几分后怕与惭愧，恭声答道。
“回仙子，在下邹子阳，乃一介云游散修，于阳世一处阴煞汇聚之地，追查一门失传的炼魂邪术。
不料那邪修临死反扑，引爆了阵法，导致一处薄弱的阴阳裂隙震荡，在下修为浅薄，一时不察，竟被那空间乱流卷入，醒来时……便已在此河中挣扎了。”
邹临渊这番说辞半真半假，云游散修是假，追查邪术是真，被卷入空间乱流是假，但主动开启通道落入地府是真，只是将主动说成了误入。
配合邹临渊此刻略显苍白、气息不稳的样子，倒也颇有几分说服力。
“哦？追查邪术？被卷入阴阳裂隙？”
红衣女子眸中兴趣更浓，上下打量着邹临渊。
“能引动阴阳裂隙，看来那邪术有点意思。
你修为……嗯，开光期大圆满？
这怎么可能？
能在忘川水中支撑片刻，体表那层淡金色气息……似乎并非纯粹道门罡气，倒有些古老的味道。”
她竟一眼看穿了邹临渊的大致修为，甚至对阴阳之力有所疑惑！
邹临渊心中微凛，对这女子的身份评估又高了几分，脸上却愈发恭敬。
“仙子法眼如炬。
在下确实侥幸得了些前人遗泽，修了些粗浅的护身法门，这才勉强抵御片刻。
若非仙子及时搭救，恐怕在下此刻已被这忘川之水化去肉身神魂了。
仙子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邹临渊姿态放得极低，言辞恳切。
邹临渊深知在地府这种地方，能乘坐如此气派鬼舟、有鬼差随侍、且能轻易看穿他底细的女子，绝非寻常鬼物，很可能是地府中有司职的鬼神，甚至地位不低。
与之为敌，绝非明智之举。
“哼！”
邹临渊话音刚落，那一直垂手侍立、默不作声的青面小厮，却突然冷哼一声。
“放肆！
区区一介阳间散修，侥幸未死，得蒙我家小姐垂怜，捞你上船，已是天大的恩典！
问你所答便是，何须多言谄媚？
还没齿难忘？
你可知我家小姐是何等身份？
也是你能攀附的？”
这小厮显然极维护自家小姐，见邹临渊言语套近乎，立刻出言敲打，语气颇为不客气。
邹临渊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动。
从这小厮的态度和话语来看，这红衣女子的身份，恐怕比邹临渊想象的还要尊贵。
邹临渊连忙再次躬身，语气更加诚恳。
“是在下失言了。
仙子风华绝代，气度超凡，必是地府尊神。
在下误入宝地，能得仙子援手，已是侥天之幸，绝不敢有丝毫攀附之想。
只是感恩之心，发自肺腑，还请仙子与这位……尊使，勿怪。”
邹临渊这番话，既表明了感恩，又点明自己误入，并再次抬高对方身份，同时姿态放得极低。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邹临渊如此谦卑，对方纵然身份再高，也不好继续为难。
果然，那红衣女子轻轻抬手，止住了还想说什么的小厮。
她暗红的眼眸在邹临渊身上流转，似乎要将邹临渊里外看个通透。
“邹子阳？云游散修？”
她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听不出喜怒。
“罢了。
无论你因何至此，既上了这船，也算你我有缘。
此船渡的是有缘之人，你虽为生人，倒也算是个异数。”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雾气茫茫的前方，淡淡道。
“前方不远，便是奈何桥头。
本……本姑娘尚有要事，不便在此久留。
你既已脱困，便自行离去吧。
这阴司地府，非是生人久留之地，趁着你身上那点阳火还未被此地阴气彻底侵蚀，速速寻路返回阳间去吧。
若是被巡游的阴司鬼将察觉，怕是少不得要去那判官殿前走一遭，尝一尝孽镜台前照一生的滋味。”
说着，她似乎已对邹临渊失去了兴趣，或者说，她觉得一个误入的散修，不值得她再多关注。
她对着摇橹的舟子随意吩咐了一句。
“靠岸，让这位……邹先生下去。”
“是。”
那一直沉默的舟子，第一次发出了声音，嘶哑干涩，如同两片锈铁摩擦。
手中木橹方向微调，漆黑的小舟便向着左侧那昏暗的、生长着扭曲植物的河岸缓缓靠去。
邹临渊心中松了口气，但同时也暗暗记下了奈何桥这个地点。
邹临渊再次对着红衣女子恭敬一揖。
“多谢仙子指点，在下告辞。
今日援手之恩，他日若有机缘，定当报答。”
说完，邹临渊不再多言。
待小舟轻轻靠岸，邹临渊身形一动，便已飘然落在岸边那深褐色的、湿软的土地上。
脚踏实地的感觉传来，虽然依旧阴冷，但比之忘川河中，已是好了太多。
小舟并未停留，那红衣女子甚至未曾回头再看一眼。
舟子摇动木橹，漆黑的小舟调转方向，再次没入那浓厚的灰白雾气之中，最终消失不见。
邹临渊站在忘川河边，望着小舟消失的方向，眼神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