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猎结束,贾琦再没机会见到贾元春。
庆隆帝回宫后,发下榜文,征召有志之士,号令各州合力北伐。
一番言辞慷慨激昂,加上御史大夫的笔墨渲染,不少世家子弟都为之动容。一时间,整个大干的文人士子都热血沸腾。
大干内部矛盾仿佛一夜之间消失,矛头齐刷刷转向外敌。
贾琦暗自佩服:朝堂上的皇帝与文官,打仗或许不在行,但对人心与权力的把握,确实有一套。
北伐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却是雷声大、雨点小。
回到京城,贾琦把贾元春赏赐的金银首饰都交给王熙凤,又特意交代:
“这十几支宫花,是娘娘赏给你、平儿和姐妹们的。”
“得空时,替我给她们送去。”
王熙凤看着大大小小的玩意儿,还有不少贵重金银,忍不住感叹:
“爷这是去打猎,还是去淘金了?怎么每回见宫里的人,都能带回这么多好东西?”
贾琦自己也纳闷。
不过这些东西,其实都比不上那匹龙驹——只是王熙凤一个后宅女子,自然不懂。对她们来说,或许这几朵纱堆的宫花,比千里马还要吸引人。
平儿在一旁清点完毕,也开口道——
“爷!”
“这宫花拢共才十四支。迎春、探春、惜春三位姑娘,加上珠大嫂子李纨,还有借住在咱们家的林姑娘,每人分两支。这么算下来,我和奶奶的份是有了,可薛家姑娘岂不是一支都没有?”
王熙凤接话:“许是娘娘一时疏忽,漏了薛姑娘那份。我差人再找找,看能否凑两支给薛姑娘送去,免得让人觉著咱们偏心。”
贾琦却摇头:“这纱堆的宫花是宫里的稀罕物,外头哪儿能寻得着?”
平儿柔声提议:“不如把我那份送给薛姑娘吧,横竖我也不爱戴这些花啊朵的。”
王熙凤闻言,伸指轻点平儿额头,笑骂道:“好个贴心的小蹄子!既这般,我也分你一支罢,免得爷说我欺负人。”
两人说笑打趣,亲热得如同姐妹。原来平日里贾琦晚归或外出时,她俩常同榻而眠,本就不分主仆。
贾琦在旁打趣:“你俩这般亲近,何时也容我在榻边挤个位置?”
话音未落,就遭二人联手追打。片刻后,贾琦讪讪地站在门外,颈间留着几道浅红指痕。
“不答应便不答应,何苦联手欺我?”他摸著脖子嘀咕。
无奈之下,贾琦转身往丫鬟们住的厢房去。晴雯见他来了,忙迎上前,却瞥见他颈间红痕。
“爷的脖子这是怎么了?”
贾琦面不改色:“方才在回廊撞见两只狐狸精,给挠的。”
——可不正是修炼成精的狐狸?
晴雯信以为真:“府里竟有狐狸?明日得请袁老带人仔细搜搜,园子里那些雀儿可要遭殃了。”
贾琦默然不语。晴雯收拾衣物时,瞧见他那件红锦百花袍,当即捧起细看——她素来痴迷针线,见了精致绣活总要品评比对。
“这是谁的手艺?好端端的锦衣偏绣这云海图,反倒俗气了。”她指尖轻抚纹样,“爷,我拆了给您重绣可好?”
贾琦依旧沉默。
这点小事情就让晴雯自己看着办吧,贾琦才懒得管衣服上的琐碎细节。
“嗯?”
“爷,这衣裳上还绣著一行小字呢,像是特意写给您的!”
晴雯正要下剪刀拆线,忽然发现里头另有玄机,连忙停下手。
幸好晴雯识得几个字。
不然这歪歪扭扭、蝌蚪似的痕迹,谁想得到竟是绣出来的字呢?
贾琦轻轻“嗯”了一声,好奇道:
“拿来我瞧瞧!”
“灯!”
晴雯赶紧端起烛台凑近,给贾琦照亮。
那绣工实在不怎么样,
有几个字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但连起来读,倒也通顺:
“旦为朝云,暮为行雨,赠琦。”
贾琦盯着那行字,一时怔住了。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烛火噼啪轻响。
他心头一阵起伏,
是谁绣上去的?
“琦”字,分明是冲着他来的。
是贾元春吗?
还是她身边的宫女?
为何要送他这句话?
贾琦翻来覆去地找,
却再没发现别的痕迹。
心里却已掀起波澜。
“爷,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字我都认得,可放一起就糊涂了。”
晴雯咬著唇,一脸茫然。
贾琦随口搪塞:“就是说,早上是云,晚上是雨。”
晴雯似懂非懂。
好在她虽识字,却不知巫山神女的典故,
不然这事就难说清了。
这袍子出自贾元春之手,
不管是不是她亲手绣的,都和她宫里的人脱不了干系。
这事若被人察觉,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爷,那这线还拆不拆了?”
晴雯隐约觉得这事不简单。
贾琦摸了摸鼻子,有点心虚:
“不拆了,我一个武人,不在乎针脚好不好看。
对了,这事千万别让外人知道!”
晴雯轻轻点头。
贾琦却仍盯着那行小字出神。
相传楚怀王游高唐,小睡片刻,
梦中遇见巫山神女,神女自荐枕席。
临别时,她对楚怀王说:
“我住在巫山南面险峻的高坡,
早晨化作飘忽的云,傍晚变成缠绵的雨。
朝朝暮暮,都在巫山高台之下。”
正是《高唐赋》所写:
“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那飘忽的云,缠绵的雨,
后来便成了男女之间诉情的隐语。
贾琦心里嘀咕:“难道是宫里有人要算计我?”
除了这个缘故,实在想不出别的由头。
第二天。
贾琦盘算著怎么去薛家把香菱要过来。
这姑娘身世可怜。
他自然不愿看着香菱遭罪,只是自己和荣府关系正僵著,薛姨妈又是王家人。
贸然上门总得有个说法。
更关键的是——
他清楚香菱是香菱,薛宝钗是薛宝钗。
倒也想趁机看看薛宝钗会作何反应。
早朝时他始终心神不宁。
散朝后。
贾琦破例没在宫中巡查,急匆匆赶回侯府,正碰见赵嬷嬷要出门(原是贾琦、贾琏的奶娘)。
荣国府人多事杂,贾琦另立门户后缺人手。
便把赵嬷嬷一家接来侯府住。
在荣国府那些年里,真心待他如亲生的,也就这位奶娘了。
“妈妈要往哪儿去?”
贾琦热络地问道。
赵嬷嬷温声回话:“前儿爷从娘娘那儿得的宫花,姑娘们都分了,还剩两支。老奴想着给梨香院的薛姑娘送去。”
贾琦当即接话:
“正好我也要去梨香院,与妈妈同行。”
他虽知薛宝钗素来不喜钗环胭粉(缘由前文已表),
但总算有个由头登门。
二人并肩而行,赵嬷嬷欲退后半步,贾琦却执意不肯——在他心里,这位奶娘比正经长辈更亲。
平日冷若冰霜的侯爷,
独独对赵嬷嬷和声细语。说笑间穿过荣国府廊庑,引得仆妇们纷纷侧目。
贾政等人都在工部当值,
贾宝玉他们也正在家塾念书,
倒省去许多麻烦。
梨香院本是荣国公晚年静养之所,小小十来间屋舍,格外清幽。
才进院门,
就见几个小丫鬟嬉闹作一团。想是客居无聊,只得自己寻些乐子。
为首的小丫鬟生得玉雪可爱,穿着樱花瓣纹样的浅蓝襦裙,发间银丝流苏随风轻晃。
双眼蒙着丝绸带子,
正张着手四处摸索。纤腰如柳,裙裾翩跹,分明是在玩捉迷藏。
一见贾琦和赵嬷嬷来了,小丫鬟们顿时不敢再闹,都安静站好。
贾琦步履带风,腰间玉佩叮当作响,立时引了个蒙眼的小娘子循声走近。
“逮到啦!”
“咯咯——”
“我抓着啦!是莺儿还是杏儿?”
那小娘子步子轻巧,一头扑进贾琦怀中,像是怕他跑掉似的,笑声清脆如铃。
旁观的丫鬟们捂著嘴偷笑,正想开口提醒,贾琦却微微摇头,示意她们别作声。
小娘子双眼蒙着绸巾,仍掩不住灵秀之气,反添几分朦胧,让人想瞧瞧巾下是怎样的容貌。
她觉着人没跑,就伸手往贾琦脸上摸索:
“是不是莺儿?”
“咦?”
贾琦身量高,她一伸手就碰着他的胡茬,吓得往后一缩。
小娘子扯下绸巾,露出眉间一点胭脂记,也现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眸光流转,好似江南烟雨里最动人的那笔。
“难怪薛呆子拼着闹出人命,也要把香菱带回家。”
贾琦心中暗叹。
香菱慌忙行礼,却不知该怎么称呼,只垂首抿唇,怯生生抬眼偷看贾琦。
贾琦便笑:
“是贾琦,不是莺儿不过也算你猜对一半。”
“该赏!”
咯咯——
一群小丫鬟都笑了起来,都觉得这位爷真有意思。
“还不快给爷见礼!”
“这位是冠军侯府的侯爷,往后你们抬头低头都会见到,可别认错人。”
赵嬷嬷在一旁帮腔,也是好意。
她话中有话,是说这些小丫鬟不认识贾琦,方才香菱扑上去,算是不知者不罪。
毕竟贾琦如今是将军,又是侯爷,虽然待下人温和,但主仆之间终究不能太过随意——她也怕贾琦恼了,责备这群小丫头。
“见过侯爷!”
丫鬟们齐齐行礼,眼中带着几分惊讶与好奇。
她们都是头一回见到贾琦。
闹得满城风雨的冠军侯、当朝大将军,原来是个这么年轻的少年郎。只看贾琦这一身穿着打扮,实在不像寻常人印象里五大三粗的武将模样。
贾琦轻轻点头,示意丫鬟们起身。
他心情一时舒畅起来。
“妈妈,回去后让平儿派人送些赏钱和绫罗绸缎来,分给这些小丫头。我看她们亲切可爱,想必都是有趣的人。”
贾琦心里想着。
这才是丫鬟。
自己府上那几个干瘦的小丫头,身子都还没长开呢。
还是这些娇俏活泼的小娘子有意思。
光是站在那儿看她们嬉笑玩闹,听着欢声笑语,就让人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