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吞噬了整座城市。
滚滚黑烟如同从地狱伸出的触手,试图抓向天空,却在距离那三艘悬浮的灵舟还有百米时,就被一层无形的灵光护盾悄然挡下。
对于地面上那些在火海中挣扎、哀嚎的生灵来说,这里是炼狱。
但对于灵舟甲板上的修仙者们来说,这不过是一场稍微有点看头的……烟火表演。
青云宗内门长老玄机子,手里端着一只精致的玉盏,轻轻吹去浮在表面的灵茶热气。
他低头俯瞰着下方那座已经化为火海的城池,看着那一万大干铁骑在火光中狼狈逃窜,看着那两千多具焦黑的尸体。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有点意思。”
玄机子轻抿了一口茶,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本座原以为,这就是一场单方面的碾压。没想到,这群中了妖术的凡人,竟然能做到这一步。”
“自焚、自爆、以命换命……”
他摇了摇头,象是在评价一出戏剧的剧情走向。
“虽然愚蠢,但也算得上是一出好戏了。”
站在他身后的洛长风,脸色虽然阴沉,但同样没有对凡人军队的惨重伤亡表示出任何怜悯。
“长老,那镇国公在下面请罪,说是折损了四千精锐,请求宗门出手灭火……”
“四千精锐?”
玄机子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
“凡人的军队,就象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过两年又长出来了。”
“死四千个算什么?哪怕这一万人全死光了,只要能把这群不知敬畏的魔兵清理干净,也是值得的。”
他摆了摆手,语气冷漠得令人发指。
“告诉他,不用灭火。”
“火烧得旺一点好。烧干净了,才不会留下瘟疫,也正好把那些妖术的痕迹,统统烧成灰。”
在修仙者的逻辑里,凡人的命不是命,是数字,是消耗品。
他们高高在上地悬浮于云端,看着下面的蚂蚁为了生存而互相撕咬。哪只蚂蚁死了,哪只蚂蚁赢了,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场戏,够不够精彩,够不够解闷。
而在那三艘灵舟之下,在那被烈火映红的半空中,一根粗大的石柱正孤独地悬浮着。
那是之前立在县衙门口的拴马石,此刻却被玄机子用大法力连根拔起,当成了处刑架。张角被那道金色的【定身咒】死死捆在石柱之上,被迫悬在百迈克尔空。
热浪滚滚而上,夹杂着血腥味和焦糊味,不断冲击着他的感官。他动不了,也不能闭眼,甚至连晕过去都做不到。
玄机子就是要让他清醒地成为了这就场惨剧,最忠实的观众。
但他并没有象玄机子预想的那样崩溃。
他的眼睛,虽然还在流着血泪,但那目光,却死死地盯着火海下方那条已经被尸体填满的主干道,看着那些层层叠叠、即便死去也依然保持着纠缠姿态的尸堆。
他的目光颤斗着,落在了巷口的一具具尸体上。
他看到那个之前总是嬉皮笑脸的异人,手里还紧紧攥着半截断刀,哪怕半个身子都被砍烂了,依然保持着向前冲锋的姿势,牙齿里还死死咬着一块从敌人身上撕下来的铁甲片。
他看到那个叫“燃烧的胸毛”的异人,整个人已经烧成了一块蜷缩的黑炭,但他的双臂依然呈现出死锁的环抱姿势——那是他死前,在烈火中死死拖住敌人同归于尽的最后倔强。
他看到无数个叫不出名字、或许前些天还只是在他面前抢粥喝的异人,用身体填满了巷道,用血肉筑成了新的城墙。
张角的身体,在灵索的束缚下,剧烈地颤斗起来。
“多少人……因我而死……”
他在心中喃喃自语。
即使他知道异人是不死之身,知道他们三天后就会复活。
可当那些不久前还鲜活的面孔,此刻为了他,为了这面黄天大旗,一个个倒在血泊中,血流干了,骨头碎了。
这种视觉和心灵的冲击,是任何理智都无法抹平的。
他想起了几天前。
当他决定让这些异人撤离时,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那是何等的……傲慢。
他想的是:这些异人虽然有些神异,但终究是天外来客,是过客。他们来这里是为了利,为了名。
一旦遇到必死的局面,他们定会作鸟兽散。
他想用自己的一条命,去换他们的撤离,去成全自己“舍身取义”的道。
他以为自己是在救他们。
他以为自己是在做一个慈悲的长辈,去庇护这些尚未长成的孩子。
他以为,点燃这天下反抗之火的,只有他张角这一根蜡烛。
“我错了……”
张角看着那满地的尸骸,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嘶哑的低语。
“贫道……大错特错……”
他没想到。
最后,是这群他眼中的过客,是这群平时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异人。
在这个注定毁灭的夜晚,在这个连满天神佛都闭上了眼的绝境里。
用最惨烈、最决绝、最不计后果的方式。
在维护着“黄天”最后的尊严!
他们不需要他救。
相反,是他们在用命,告诉天上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告诉这个吃人的世道:
凡人,不可辱!
苍生,不可欺!
也告诉他张角。
他们也不需要他来当那个孤独的殉道者。
他们用这满城的尸体告诉他——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战争!
“原来……不知不觉间……”
“已经有这么多人,站在了我的身后吗?”
张角的眼神变了。
那其中的悲伤、孤独和那一丝丝“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凉,正在一点点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通过这漫天大火,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好……好一群异人……”
“好一群……道友!”
他原本以为,太平道随着他的死,就会烟消云散,这世道依然是长夜漫漫。
但现在,他看到了火种。
张角看着天空中的灵舟,看着那张不可一世的玄机子的脸,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嘲讽的、却又无比欣慰的笑容。
“只要这种精神还在……”
“你们,就永远赢不了。”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突兀的笑声,打破了战场的死寂。
被捆在石柱上的张角,看着满地的尸骸,看着那冲天的火光,竟然仰起头,放声狂笑。
笑声苍凉,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畅快和通透。
那是一个殉道者在临死前,终于看到了自己“道”已成的欣慰。
天空中玄机子察觉到了张角的变化。
他皱了皱眉,那种笑让他感到很不舒服。明明是一个阶下囚,一个失败者,为什么会露出这种……仿佛胜利者般的笑容?
“你在笑什么?”
玄机子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无名火。
他虚空一抓。
“嗡!”
一道无形的灵力大手,直接将张角连同那根石柱一起拔起,硬生生摄到了百迈克尔空,悬浮在灵舟之前。
玄机子背负双手,眼神冰冷地俯视着这个浑身是血的老道。
“你的黄巾力士都死绝了。”
“你的广宗城化为了焦土。”
“你为了这群蝼蚁自毁道基,断了长生路,如今更是要身首异处。”
“你输得一干二净,还有何面目发笑?”
“输?”
张角止住了笑声。
他虽然被灵索捆得结结实实,虽然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
但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直视着金丹期的玄机子。
“玄机子,你修道两百载,修的是什么?”
张角突然发问,声音不大,却如洪钟大吕。
玄机子一愣,下意识道:“自然是修身养性,求长生久世,证无上大道。”
“错!”
张角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眼中满是蔑视。
“你修的,不过是独夫之道!”
“你们视凡人如草芥,视天地为私产。你们以为高高在上,吸食众生血肉便是仙?”
玄机子闻言,甚至连怒气都没有生出,只是轻篾地摇了摇头。
“夏虫不可语冰。”
“你这种井底之蛙,又怎知九天之上的风景?修仙本就是掠夺天地,强者生,弱者死,此乃天道。”
“不,那是贼道!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贼!”
张角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他艰难地转过头,目光温柔地扫过下方那些虽然已经死去、但精神不灭的玩家尸体。
“你以为你赢了?你以为杀光了这些人,这事就完了?”
“你看看他们。”
“他们明知必死,为何不退?”
“他们明知是蚍蜉撼树,为何还要撞得头破血流?”
张角重新看向玄机子,眼中的光芒炽热而笃定。
“你们可以杀了我,可以屠了广宗。”
“但你们杀不尽这天下的不平!斩不断这众生的怒火!”
“玄机子,你看着吧。”
张角的声音越来越大,回荡在整个广宗城的上空。
“终有一日,这满山的野草会烧成燎原的大火!”
“终有一日,那些被你们视作蝼蚁的凡人,会汇聚成海,冲垮你们的山门,砸碎你们的神象!”
面对张角这番慷慨激昂的预言。
玄机子脸上没有一丝恐惧,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
他只是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张角,眼中流露出一丝无聊和厌倦。
“说完了吗?”
玄机子淡淡地开口。
“这就是你的遗言?火种?燎原?”
他嗤笑一声。
“一群蝼蚁的愤怒,除了能发出一点噪音,还能做什么?”
“你以为他们会反抗?不,等过个几年,他们就会忘了今天的事,继续跪在地上,祈求我们指缝里漏出一点灵气。”
“凡人,永远都是凡人。”
玄机子失去了继续对话的兴趣。
他甚至懒得动用飞剑,只是随意地抬起手,并指如刀,对着面前的虚空轻轻一划。
就象是在赶走一只嗡嗡叫的苍蝇。
“聒噪。”
“上路吧。”
面对那必杀的灵光。
张角没有躲,也没有闭眼。
他只是用尽生命中最后的一丝力气,对着这昏暗压抑的天地,对着那高高在上的青云宗,发出了最后的咆哮:
“贫道张角!!”
“请苍天——赴死!!!”
“噗嗤——!”
金光闪过。
声音戛然而止。
那一颗苍老的头颅,高高飞起。
但他的身体,却依然被残存的执念支撑着,死死地钉在虚空中,挺得笔直,一步未退!
而那颗滚落在地的头颅上。
那双眼睛依然圆睁着。
嘴角,挂着那抹胜利者的狂笑。
死死地,盯着苍天。
玄机子收回手,甚至还要嫌弃地用灵力震散了溅过来的一滴血珠。
“疯言疯语。”
他冷漠地评价了一句,随后转身走回灵舟,连看都没再看那具尸体一眼。
“走吧,回宗。真是无趣的一趟差事。”
灵舟缓缓调头,没入云端。
【全服通告:】
【大型世界剧情“雍州惊雷”……结束。】
【黄巾阵营领袖:张角,确认死亡。】
【黄巾阵营……战败。】
然而,这一场惨烈的落幕,并没有象ze之前的作秀那样,被全息直播给全世界看。
在现实世界的网络海洋里,除了那几条冷冰冰的系统通告,并没有激起太大的浪花。
世界依旧喧嚣吵闹。
热搜上挂着的是某位女明星的绯闻,是某款新出的奢侈品包包,是各种无脑的短视频挑战。
对于并没有参与雍州剧情的另外几亿玩家来说,这不过是游戏里某个偏远地区发生的一次“版本更新”或者是“剧情杀”罢了。
风吹过广宗的废墟,卷起漫天灰烬。
从当下来看,世界仿佛真的没有产生任何变化。
太阳照常升起,强者依然剥削,弱者依然苟活。
但是。
就在这一刻。
无论是在现实中刚刚摘下头盔、处于封号冷却期的五万名“敢死队”玩家。
还是在游戏里,正拉着板车、在深山中艰难跋涉的“护送组”玩家。
亦或是那些分散在雍州三十六方,正为了掩护流民撤退而坚守在各个县城墙头的“留守组”玩家。
他们的系统界面,在同一时间,轻轻震动了一下。
没有全服公告,没有世界刷屏。
这是一封,只发送给亲历者的绝密邮件。
【系统提示:您收到了一份特殊物品——张角的遗言。】
在出租屋的黑暗中,在体验店的嘈杂里,在深山的篝火旁。
无数玩家颤斗着点开了那个视频附件。
画面很抖,象是某种残留的神识记忆。
他们看到了被捆在石柱上、七窍流血的张角。
看到了那个高高在上、眼神如看垃圾般的金丹长老玄机子。
他们听到了那段张角与玄机子的临终对话:
“一群蝼蚁的愤怒,除了能发出一点噪音,还能做什么?”
“你以为他们会反抗?不,等过个几年,他们就会忘了今天的事,继续跪在地上。”
以及张角那最后一声,用生命发出的咆哮:
“贫道张角!!”
“请苍天——赴死!!!”
视频结束。
屏幕黑了下去。
现实世界里,无数玩家坐在黑暗的房间里,死死地攥着手机,指节发白。
游戏世界里,猴子停下了板车,在这个无人的深山夜晚,面对着广宗城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没有人说话。
也没有人在论坛上发帖宣泄。
这种愤怒,太深沉,太沉重,以至于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们只是默默地,将这份视频保存,加密,死死地刻在脑子里。
他们记住了玄机子那张傲慢的脸。
记住了张角死不暝目的眼睛。
也记住了自己此刻,胸膛里那团快要炸开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