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大明,亮马山地区的晨雾尚未散尽。伪察东警备军第二师师长伊宝山站在临时挖掘的掩体后,焦躁地来回踱步。他第三次抬起手腕看表——上午八时四十七分。
“还是没有枪声。”他喃喃自语,眉头拧成了疙瘩。
从昨夜收到军部“武藤中队已连夜出发”的回电算起,已经过去了整整六个时辰。按照估算,即便步行沿长城线而来,日军中队也该抵达亮马山外围了。
更让他心头发慌的是,从凌晨开始,对张北司令部的呼叫就再也没有得到回应。电讯兵反复调整频率,发出去的电报如石沉大海。
“师座!”一名侦察兵从东面山坡连滚爬爬地冲回来,军服被荆棘划破了好几处。
伊宝山猛地转身:“怎么样?”
“西边太平村方向,”侦察兵喘着粗气,“山势太陡,根本没有像样的路,抗联只在那一片布了零星的小阵地,每个阵地最多一个班!他们主要兵力都在北、东、南三个方向封堵我们。”
伊宝山眼睛一亮,快步走到简陋的地图前——那是参谋用手绘的草图。他的手指点在“太平村”三个字上。
“西边……要翻三道山梁,马是肯定上不去的。”他自言自语,“但如果放弃战马,轻装徒步……”
“师座英明!”一旁的参谋长接口道,“抗联估计没想到我们会往绝路上走。他们兵力有限,西边山势险,估计觉得咱们骑兵不会选这条路。”
伊宝山没有立即下决定。放弃战马,意味着第二师三千骑兵将变成三千步兵,失去了最大的机动优势。而且翻越那片无路的山岭,途中若遭伏击,后果不堪设想。
他需要司令部的指令,需要确认援军的位置。
“电讯室!”伊宝山喊道,“再多次呼叫!用紧急频段!”
“是!”
掩体角落里,电讯兵戴上耳机,手指在电键上快速敲击。滴滴答答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电讯兵的眉头越皱越紧。
突然,他身体猛地坐直,右手飞快地抓过铅笔,左手扶稳耳机,开始在电报纸上记录电码符号。
“有回应了!”电讯兵激动地喊了一声。
伊宝山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快译!看看司令怎么说!武藤真一走到哪里了?”
电讯兵全神贯注,笔下沙沙作响。但写着写着,他的速度慢了下来,脸上的激动逐渐被困惑和惊恐取代。
“怎么了?”伊宝山察觉到不对劲。
电讯兵停下笔,茫然地抬起头,脸色发白:“师座……这……这不是司令部的回电。”
“那是什么?”
“是……是抗联。”电讯兵的声音发颤,“他们用我们的电码发的报。让……让我们投降。说张北已经被他们攻下了,一师全军覆没,李司令……已经去了。”
掩体里瞬间死寂。
“去了?什么意思?”伊宝山问道。
“就是被他们击毙了?”
电讯兵艰难地解释到。
“放屁!”伊宝山猛地一拍桌子,震得地图都跳了起来,“这绝对是抗联的诡计!他们破解了我们的电码,拿来诈降!”
他强迫自己冷静,深吸几口气,开始分析——既是为说服部下,更是为说服自己:
“第一,张北县城墙高池深,守军近千,还有炮兵大队。一夜之间攻破?就是日本人来打,没三五天也拿不下来!”
“第二,一师四千骑兵,战斗力比咱们只强不弱,还是在平原上。要歼灭一师,抗联至少得有一万多人吧?他们有这个实力?宋哲元的二十九军都不敢说能在平原上全歼我们一个骑兵师!”
“……第三还把司令击毙了,那更是天方夜谭。”
伊宝山说完,周围的参谋纷纷点头,紧张的气氛稍有缓解。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站在角落、擦拭着军刀的武藤修次抬起头,用带着日语腔调、略显生硬的中文补充道:
“伊桑,你滴还说少了一个,很重要滴原因。”
众人目光转向这位年轻的日军顾问。
武藤修次扶了扶眼镜,脸上带着属于帝国军人的、不容置疑的笃定:“张北滴守备,不光是你们滴警备军。还有田中玖阁下——他是关东军派来滴高级顾问,经验丰富。还有我叔叔真一大尉带领滴、精锐滴皇军守备中队。他们滴战斗力,不是那些流窜滴匪类可以比拟滴。就算敌人真有意外情况,想要短时间内击溃田中阁下和我叔叔滴部队,攻陷张北城?不可能!”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对己方武力的绝对信心。
“没错!修次君说的对!”伊宝山立刻接过话头,声音也重新变得洪亮,“咱们不要庸人自扰!我们是被围在这里了,心里没底,才会被这一下子给吓到!而且你们想想——”
他环视众军官,提高了音量:“如果抗联真有那么多人,能一夜下张北、灭一师,咱们二师还能在这儿守这么久?早就被一口吃掉了!要不是这鬼地形限制了咱们的战马,咱们下马突围,他们那点人,能拦得住?”
参谋们听完,信心似乎又回来了,纷纷附和:
“师座英明!修次君高见!”
“是啊,刚才真是差点被唬住了!”
“就是诈降!想让咱们自己乱!”
“继续呼叫司令部!”他下令,“同时向各团传令:提高警惕。”
话音未落,掩体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骚动。
“师座!师座!”
几名骑兵策马冲进临时营地,其中一匹马上横驮着一个人形物体,用脏污的帆布草草裹着。
伊宝山走出掩体。骑兵们翻身下马,小心翼翼地将那物体抬过来,放在地上。
“对面抗联今早派人抬过来的,”带队的排长气喘吁吁地说,“说让带给师部,您看了就明白了。”
帆布被掀开。
一具穿着土黄色日军军服的尸体露了出来。尸体已经僵硬,左腿从膝盖以下缺失,断口处血肉模糊,但军衔和面容还清晰可辨——大尉肩章,正是武藤真一。
“我靠!武藤真一?”有人失声惊呼。
“叔叔!叔叔!”一直安静待在角落的武藤修次猛地扑过来,抱住尸体,用日语凄厉地呼喊。这个年轻的日军顾问刚才还在默默擦拭自己的军刀,此刻整个人崩溃了。
伊宝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所有的分析、所有的侥幸,在这具尸体面前瞬间粉碎。
武藤真一死了。他的中队呢?
答案不言而喻。
“伊桑!”武藤修次猛地抬起头,眼睛血红,“报仇!我要报仇!他们杀了我叔叔!杀了他们!杀光他们!”
他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伊宝山几乎本能地抬手——
“砰!”
枪声在营地炸响。武藤修次身体一震,低头看向自己胸口迅速扩散的血迹,又抬头看向伊宝山,眼中满是不敢置信。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便向后仰倒,恰好摔在武藤真一的尸体上。
鲜血从叔侄俩身下汩汩流出,混在一起。
营地死一般寂静。所有伪军军官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伊宝山手中还在冒烟的手枪。
参谋长最先反应过来,他脸色煞白但语速极快:“通讯员!立刻向各团传令:绞杀部队里所有日军顾问!快!”
“是!”通讯员连滚爬爬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