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崖湾再次恢复了荒凉与幽静。只有风吹过城墙垛口时发出的呜咽声,以及远处不知名夜鸟偶尔的啼叫。
一个时辰后。
远处,长城上出现了微小的亮光。
那亮光在黑暗中缓缓移动,如同几点鬼火。随着距离拉近,可以看清那是几支火把——枯树枝裹着布条点燃制成的简易火把,火焰在风中摇曳,照亮了周围几米的范围。
火把的数量不多。最前面探路的部队举着三四支,后方主力队伍只有一两支。这让整个队伍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如同一条在长城上爬行的发光蜈蚣。
日军士兵的行进速度不快。长城路面不平,有些地方砖石松动,有些地方长满苔藓湿滑。尽管打着火把,还是不时有士兵脚下打滑,发出低低的咒骂。
武藤真一走在队伍中间,眉头微皱。这长城比他想象中难走。
队伍来到了一个垮塌点。这里的城墙坍塌了大半,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宽度可以勉强通过,仅容一人侧身而过。
日军士兵开始排队,一个接一个小心地通过这个狭窄通道。火把的光芒照亮了他们紧张的脸,钢盔下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就在这个缺口下方不到五十米的背光处,轻机枪组的战士们静静地趴着。组长只露出两只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盯着上方通过的一个个黑影。他的呼吸几乎停止,手轻轻按在地上,感受着地面传来的细微震动。
一个,两个,三个……日军士兵全部通过了缺口,继续向西行进。
陈快腿轻轻吐出一口气,但身体依然紧绷。战斗还没开始,不能有丝毫松懈。
日军队伍继续前进,来到了大崖湾那段上坡的长城前。
坡度的确不大,也就十来度,但长度有三百米左右。经过之前多个爬坡段的行军,日军士兵对这样的坡度已经习以为常。队伍没有停顿,继续向上行进。
火把的光芒照亮了前方十几米的路面。在日军士兵眼中,北侧是一片漆黑——城墙外是陡坡,坡下是荒地和灌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南侧因为有些许月光,能勉强看到城墙和远处山峦的模糊轮廓。
他们当然不会发现,就在城墙北面的墙根下,贴着墙壁趴着近百名投弹手。每个人都紧握着手榴弹,身体尽可能地贴紧城墙,像是长在墙上的苔藓。从城墙上往下看,只能看见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投弹组长王锤趴在最前面。他能听见头顶上传来的皮靴踩踏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甚至能分辨出那是日军的牛皮军靴——硬底,脚步声重。他的手指扣在手榴弹的拉环上,手心微微出汗,但呼吸平稳。
敌楼里,重机枪手老赵趴在机枪后,眼睛透过箭窗的缝隙,死死盯着下方上坡的长城。副射手小吴蹲在旁边,手按在弹链上,准备随时供弹。
三百米,二百五十米,二百米……日军先头部队举着火把,缓缓向上爬坡。他们已经能看到坡顶那座敌楼的轮廓了。
一百五十米,一百米……
最前面的几个日军士兵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脚步慢了下来,火把举高,试图看清敌楼的情况。
五十米。
就在这一瞬间——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夜空!
这是信号!投弹组动手的信号!
几乎是枪响的同时,王铁锤猛地拉掉手榴弹的拉环,手臂一抡,那颗木柄手榴弹划过一道弧线,飞过三丈高的城墙,“哒”的一声落在城墙上!
紧接着,近百颗手榴弹如同雨点般从城墙下飞上来!“哒哒哒哒……”手榴弹落在砖石路面上的声音连成一片!
城墙上的日军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惊得一愣,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就看到从北侧城墙外飞上来一个个冒着白烟的铁疙瘩!
“手榴弹——!”
有经验的军曹嘶声大喊,但已经晚了。
“轰隆!”“轰!”“轰轰轰——!!”
爆炸声如同年关的爆竹,在三百米长的长城上连续炸响!火光瞬间照亮了夜空,弹片和碎石四散飞溅!狭窄的城墙上根本无处可躲,日军士兵被炸得人仰马翻,惨叫声被爆炸声淹没!
第一轮投弹刚过,第二轮又来了!投弹手们根本不停,拉环,投掷,再拉环,再投掷!每个人都将五颗手榴弹在最短时间内全部投了上去!
自从秋成接收部队后对待作为红军最能够拿得出手得近距离火力,手榴弹投掷训练是抓的最紧的,全军论扔手榴弹的平均水平,红八军团一直是断崖式领先,更何况这个临时组建的投弹组还是删选过的,没有一颗偏离了城墙上的目标。
与此同时,敌楼里的重机枪也露出了獠牙!
“哒哒哒哒哒——!!”
马克沁重机枪的咆哮声压过了爆炸声!枪口喷出半米长的火舌,子弹如同泼水般洒向下方的日军队伍!正在爆炸中挣扎的日军士兵如同割麦子般倒下!
城墙上乱成一团。有些日军士兵在爆炸中本能地想要寻找掩体,但长城上除了垛口,根本没有掩体!有些士兵应激反应,竟然纵身跳下城墙——但他们忘了,这是三丈高的城墙,下面不是缓坡就是乱石!
“啊——!”
惨叫声从城墙下传来。跳下去的士兵不是当场摔死,就是重伤失去行动能力,在黑暗中痛苦呻吟。
“向后转进!转进!”
有军官在爆炸间隙嘶声大喊幸存的士兵撤退。但此时,后方也响起了枪声!
轻机枪组已经从那个缺口爬上了长城!六挺轻机枪架在垛口后,对着想要后撤的日军队伍疯狂扫射!
“哒哒哒哒——!!”
子弹形成交叉火力网,将撤退的道路彻底封死!
前有重机枪压制,后有轻机枪堵截,两侧是陡峭山坡,头顶还在不断落下手榴弹——这支日军中队陷入了绝境。
武藤真一在爆炸响起的瞬间就被带离了这个世界,话语都没有留下一句。
爆炸声渐渐停歇,枪声也稀疏下来。
长城上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和血腥味。火光还在某些地方燃烧,照亮了这片修罗场。
杨汉章从隐蔽处站起身,一挥手:“上!清理战场!”
战士们从各个位置现身,端着枪,小心翼翼地向长城上推进。
“注意补枪!”杨汉章大声提醒,“司令说了,小鬼子受军国主义思想和武士道的影响,不会轻易投降!凡是没有双手举过头顶的,都要补枪,防止被打黑枪!”
战士们两人一组,开始逐段清理。城墙上到处都是日军士兵的尸体和残肢,鲜血将古老的砖石染成暗红色。有些伤兵还在呻吟,但手中依然握着枪。
“砰!”
一个战士对着一具还在蠕动的身体补了一枪。那是个腹部被炸开的日军士兵,肠子都流出来了,但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枚手榴弹。
“砰!砰砰!”
补枪声此起彼伏。战士们严格执行命令,对每一个还有生命迹象的敌人都补上一枪。这不是残忍,这是战争的经验——很多红军战士就因为对受伤敌人心软,被反扑牺牲。
杨汉章走到坡顶的敌楼,重机枪组的老赵和小吴正在检查枪械。重机枪的枪管已经打得发红,冒着缕缕青烟。
“打得好!”杨汉章拍了拍老赵的肩膀。
老赵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支队长,这机枪真好使,一梭子下去,倒一片!”
杨汉章点点头,转身看向长城。战士们正在忙碌地清理战场,收缴武器,检查尸体。他的目光扫过这片战场,心中估算着战果。
突然——
“砰!”
一声枪响从不远处传来,不同于补枪的声音,这枪声更清脆,是三八式步枪!
杨汉章心头一紧,立刻朝枪声方向冲去。
只见一段城墙处,几个战士围在一起。中间地上,躺着一名年轻的红军战士,胸口正汩汩往外冒血。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还带着稚气——这是个新兵,看样子不到二十岁。
旁边三米外,一个日军士兵瘫在墙角。他的一条腿从膝盖以下被炸没了,断肢处血肉模糊,但他手中还握着一支步枪,枪口冒着淡淡的烟。那日军士兵脸上带着狰狞的笑,嘴里咕哝着日语,显然已经神志不清。
周围的战士已经反应过来,“砰砰砰”几枪下去,那个日军士兵的脑袋开了花,彻底不动了。
但已经晚了。那名年轻的新兵战士,呼吸已经停止。
杨汉章蹲下身,伸手合上了战士的双眼。他的脸色铁青,拳头攥得咯咯响。
“怎么回事?!”他沉声问道,声音里压抑着怒火。
一个老兵低声回答:“报告支队长……小栓子看那个鬼子腿都没了,觉得他没威胁,就没补枪,想过去看看……结果那狗日的还有枪,一枪就……”
杨汉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站起身,环视周围的战士。
“都看到了吗?”他的声音在夜风中传开,“这就是教训!司令员反复强调过,小鬼子不会轻易投降!他们受的是军国主义教育,信奉的是武士道,认为投降是耻辱!哪怕只剩一口气,他们也会想着拉我们垫背!”
战士们默默听着,脸色严肃。
“今天牺牲的这个同志,是在山西参加我们的新兵。来投红军是为了打鬼子,收复山河。”杨汉章的声音有些发哽,“可他没死在正面战斗中,死在了对敌人的心软上!”
他顿了顿,提高声音:“从现在起,都给我记住!战场上,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同志的残忍!听明白了吗?!”
“明白!”战士们齐声回答,声音在长城上回荡。
接下来的清理工作,再也没有出现意外。战士们严格执行命令,对每一具尸体都进行补枪确认。跳下城墙的日军士兵,凡是没有投降动作的,无论死活,一律补枪。
一个时辰后,战场清理完毕。
杨汉章听取了各分队的报告:
“共歼灭日军一百八十六人。缴获完好的步枪一百一十二支,轻机枪九挺,小炮六们(掷弹筒),手枪八支,弹药若干。我军牺牲八人,伤十五人。”
杨汉章沉默片刻。八比一百八十六,这战果堪称辉煌。但牺牲的八名同志,每一个都让他心痛。尤其是那个叫小栓子的新兵,如果他能活下来,经历几场战斗,也许会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战士。
但战争就是这样,没有如果。
“牺牲同志的遗体,全部收敛好,选个好位置安葬在这长城脚下,留好标记。”杨汉章沉声下令,“缴获的武器弹药,清点打包,一样都不能少。”
“是!”
杨汉章走到城墙边,望向东方。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黎明即将到来。
这一仗打赢了,干净利落。但他心中没有太多喜悦,只有沉重。司令员说过,华北抗联的每一个战士,都是未来在华北扎根发展的宝贵种子。今天,他们失去了八颗种子。
杨汉章转身,对通讯员说:“给司令员发电:第一支队于大崖湾全歼日军中队,毙敌一百八十六人,缴获武器弹药一批。我部牺牲八人,伤十五人。任务完成。”
通讯员记录完毕,转身跑去发报。
晨光渐渐洒在古老的长城上,照亮了这片刚刚经历血战的土地。硝烟尚未散尽,但枪声已经停歇。
华北抗联对日作战的第一仗,打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