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北县城,伪察东警备军军部。
冬末的寒风卷着塞北的沙尘,拍打着县府公署斑驳的灰墙。公署内,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议事厅里某种更深的寒意。
李守信坐在宽大的楠木椅上,一身将官呢子军服熨烫得笔挺,肩章上的将星在昏黄电灯光下泛着冷光。他四十出头,方脸阔额,眉毛浓黑,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抿着,透着一股阴鸷。作为伪察东警备军司令,他名义上统帅着这支由自己的嫡系原东北军骑兵旅降日的部队、察哈尔地方部队、土匪武装以及部分投诚的蒙古骑兵拼凑起来的八千人的队伍,分别是第一师和第二师两只全骑兵师以及一个炮兵大队,驻守张北一线,与长城以南驻防张家口的二十九军刘汝明部隔着蜿蜒的古老城墙对峙。
但真正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分量,李守信自己最清楚。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坐在侧首的那人。
田中玖,关东军派驻察东警备军的“高级军事顾问”,实际上的掌控者。此人约莫三十五六岁,穿着剪裁合体的日军少佐军服,身材矮壮,剃着寸头,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细长,看人时总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锐利与冷漠。此刻,他正用一方白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眼镜,仿佛眼前即将讨论的军情,远不及镜片上可能沾染的微尘重要。
“报告!”
门外传来副官的声音。
“进来。”李守信收回目光,沉声道。
副官推门而入,立正敬礼,双手呈上一份电报抄件:“司令,前线侦察哨急电。今日午时前后,约近千人规模的武装部队,经长城西线,进入亮马台地区。服装齐整但破旧,装备简陋,形同乞丐,但队形尚算严整,正在亮马台一带构筑简易工事,似有驻扎意图。”
李守信接过电文,快速扫了一眼,眉头微蹙。近千人,形同乞丐,却敢大摇大摆进入亮马台?那里虽属缓冲地带,但距离张北不过百里,距张家口亦不远,是哪路人马如此大胆?
他尚未开口,旁边已传来田中玖那带着生硬汉语腔调、却不容置疑的声音:
“李桑,”田中玖已戴好眼镜,目光投向李守信手中的电文,“应该是秋成的抗联到了。”
李守信心中一动,抬眼看向田中玖。
田中玖嘴角扯出一丝冰冷弧度:“目前成建制的中国武装,敢于公然跨越长城界线,进入察哈尔地区的,除了不知死活的零星土匪,就只有那个发了通电、号称要北上抗日的共产党华北抗日联军了。秋成……呵呵,一个从南方流窜过来的红军军团长,带着一支叫花子兵,就敢来挑战帝国在华北的秩序。勇气可嘉,愚蠢更甚。”
李守信放下电文,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恭敬:“不知田中君的意思如何处置?”他必须首先探明这位“顾问”,或者说实际主宰者的意图。
田中玖站起身,踱到墙上悬挂的大幅察哈尔军事地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亮马台”三个小字上。
“处置?”他轻笑一声,声音里却毫无温度,“当然是让他们尝尝和大日本帝国作对的后果。那份明码通电,狂妄至极,是对帝国权威的公然挑衅。必须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予以回应。”
他转过身,镜片反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但那话语中的杀意却清晰可辨:“李桑,派出你的骑兵团,解决他们。一个不留。尸体,就扔在亮马台的山沟里,让秃鹫和野狼去处理。要让长城以南的那些人——北平的宋哲元,绥远的傅作义,还有所有心存侥幸、暗中观望的家伙们都看清楚,这就是反抗帝国、破坏‘华北自治’大局的下场。”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蛊惑与胁迫:“之前的察哈尔抗日同盟军,国民党政府退缩得太快,我们没能给予足够深刻的‘教训’,让某些人还存有幻想。现在正好,用这支不知天高地厚的‘抗联’杀鸡儆猴。李桑,你要明白,只有彻底与帝国合作,走‘自治’的道路,才是你们,才是华北的真正出路。此战,正是你向帝国证明忠诚与价值的好机会。”
李守信沉默了片刻。他并非心慈手软之辈,能坐到这个位置,脚下早已不知踏过多少鲜血与背叛。但他同样是个谨慎的军人,尤其面对一支能从江西一路血战打到陕北、如今又敢孤军深入塞外的红军部队,即便对方看起来像“叫花子”,也绝不可等闲视之。那秋成能在中央红军中担任军团长,屡立战功,绝非庸碌之辈。
“田中君高见。”李守信先表示了赞同,随即话锋微转,提出自己的顾虑,“不过,据南边传来的零星消息,这支红八军团……哦,现在是华北抗联,在南边与中央军、川军、黔军、滇军都交过手,颇有些战力,尤其擅长山地游击和伏击。亮马台地区沟壑纵横,地形复杂,我们的骑兵虽然精锐,但若对方据险固守,或设下埋伏,恐有缠斗。为确保万无一失,一举歼灭,不留后患,以震慑各方,我觉得……是否可多派些兵力?比如,调遣尹宝山的二师前往?他们虽也是骑兵,机动性强,但是兵力更厚,足以形成泰山压顶之势。”
田中玖闻言,细长的眼睛眯了眯,盯着李守信看了几秒,那目光让李守信后背有些发凉。但最终,田中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李桑,你们中国人,有时候就是太谨慎,或者说,胆小如鼠。”他毫不客气地评价道,但随即又点了点头,“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既然要‘杀鸡儆猴’,就要做得干净漂亮,不容有失。那就按你说的,命令二师尹宝山部,立即从庙滩驻地出发,全师出动,剿灭盘踞在亮马台地区的抗联匪部!记住,我要的是全歼,是速胜,是足以登上北平、天津甚至上海报纸头条的‘辉煌战果’!”
二师是伪察东警备军中全员骑兵的部队,约三千人。随着命令下达,营地顿时沸腾起来。马蹄声、吆喝声、武器碰撞声响成一片。不到半个时辰,三千骑兵分成三个团,如同三股浊黄的洪流,冲出驻地,扬起漫天尘土,向着南面的亮马台地区奔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