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年三月,张家口。
塞外的春寒比别处更料峭些。傍晚时分,街上行人稀少,青石板路被前日的残雪浸得湿滑。一辆黄包车摇着清脆的铛铛声,停在城西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门前。车上下来个穿深灰色西装的青年,约莫三十出头,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面容斯文,正是察哈尔省建设厅印刷所所长康世俊。
他递给车夫几枚银角子,声音不高:“老规矩,明儿一早接我去公署。”
“好嘞,康先生。”车夫点头哈腰,拉起空车,踩着湿漉漉的石板路吱呀呀地走远了。
康世俊正要掏钥匙,院门却从里面“吱呀”一声拉开了半边。门缝里露出一张女人的脸,是他的妻子。她没说话,只快速向外扫了两眼,便低声道:“家里来人了。”
康世俊脸上那点归家的慵懒神色瞬间敛去,但动作仍是不紧不慢,只微微颔首,侧身进了门。妻子在他身后迅速将门闩落下。
院子不大,收拾得倒齐整。几盆耐寒的盆栽摆在墙角,枝叶上还挂着未化的霜粒。康世俊没停顿,径直穿过院子,走向正屋客厅。
撩开棉布门帘,屋里烧着炭盆,暖意扑面。只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人坐在八仙桌旁,正端着粗瓷茶碗喝茶。那人穿着寻常的蓝布长衫,面容精干,眉眼间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但坐姿挺直,目光清亮。
听见脚步声,青年人放下茶碗,站起身来。
两人对视片刻。康世俊踱步走到桌前,没急着开口,只打量对方。
青年人迎着他的目光,嘴角微扬,声音平稳:“风从武昌吹到张家口,路上走了三年。”
康世俊瞳孔微微一缩,沉吟两秒,接道:“山不转水转。家里……还留着当年那本操典?”
“第八期的操典,”青年人手沾了沾碗中茶水,在桌面上缓缓写下一个“八”,又在其下添了短横,“第一页就压着这个当书签。”
康世俊盯着那水渍写就的“八一”,深吸一口气,也用指尖沾了茶水,在“八一”下方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南昌”二字。
“……铅字锈了,但模子没丢。”康世俊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需要印什么?”
“工农红军华北抗联。”青年人一字一顿。
康世俊浑身一颤,猛地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对方的手。那手冰凉,却有力。
“察哈尔人民盼咱们自己的队伍,盼得太久了!”康世俊眼眶发热,声音发哽,“欢迎抗联的同志!”
“我是候增,”青年人也用力回握,低声道,“抗联指派负责张家口的工作,准备重新组建察哈尔区委。司令员告诉我,咱们在张家口还有个康世俊同志,可以协助我的工作。”
“候增同志!”康世俊重重点头,“你们一来,我就有主心骨了。康世俊坚决服从抗联的指挥!”一股无形而霸道的链接,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悄然建立。康世俊并未察觉,只是心中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秋司令员,油然生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忠诚与服从。这种源自“绝对统御”的羁绊,在华北这片暗流汹涌的土地上,将成为最稳固的基石——不问缘由,不计得失,唯令是从。
两人坐下。康世俊的妻子端来热水,又悄然退出去望风。
“康世俊同志,”候增直入主题,“我这次北上的主要任务,是招募有志之士加入抗联,建立抗联张家口站点,逐渐辐射察哈尔。我们抗联的三千同志,基本是南方人,对本地地形、民情、敌情都不熟悉。当务之急,是获取察哈尔地区详尽的情报——日军驻防、伪政权组织、地方武装、交通要道、物资储备,还有民众倾向。没有这些,我们就是瞎子、聋子。”
康世俊认真听着,频频点头。他略一思索,便道:“情报工作,我这里有些基础。不瞒你说,自打同盟军解散、二十九军接管察政以来,我和一些志同道合的同志,一直没停止活动。”
他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我们有个小团体,以乔廷瑗为首,在北边20里崇礼的喇嘛庙碰头。乔廷瑗是我在中央军校南京分校的同学,怀安老乡,原来也是抗日同盟军的军部参谋,有胆识,懂军事。同盟军解散后,他心有不甘,暗中联络旧部,积蓄力量。”
“都有哪些人?”候增追问。
“杨振经,万全人,乔廷瑗的亲戚,原来在同盟军任副团长;赵坤广,军校九期毕业,现在是宣化中学的高中军训教官;崔文义,也是九期的,在绥远集宁中学当军训教官,是乔廷瑗写信邀来的;还有董执中,在省立张家口第二小学任总务主任;曹秉锟,乔廷瑗在师范学校的同学,本地人;赵大义,察省立张家口实业中学毕业,绥远凉城人。”康世俊如数家珍,“这些都是热血青年,对日寇和汉奸政权深恶痛绝,是可靠的抗日积极分子。”
候增眼中亮起光彩:“这些人,都有可能争取过来?”
“可能性很大。”康世俊肯定道,“我们私下聚谈,都深感抗日不能只靠空喊,须有实际行动,有武装力量。只是苦于没有明确的方向和有力的领导。如今抗联北上,正是天赐良机!”他顿了顿,想起一事,语气更加振奋,“对了,我们这个团体,还有一个秘密的策反计划。”
“哦?”
“关于德王(德穆楚克栋鲁普)的。”康世俊声音几不可闻,“德王的卫队长赵和,是绥远凉城籍的蒙古人,精通蒙汉语言。他本是德王亲信,但近年对德王日益投靠日寇、出卖蒙旗利益的行径极为不满。去年华北事变,德王彻底倒向日军,月前德王和李守信在张北成立了伪蒙政府,依附伪满洲国。于是他暗中与赵大义取得联系,表达了脱离德王、另寻抗日出路的意向。经赵大义引荐,赵和已经与乔廷瑗秘密会面过两次,基本确定愿意响应我们,共同举事。”
候增猛地一拍大腿,低喝:“好!这可是关键人物!若能争取德王卫队倒戈,不仅在政治上能沉重打击伪蒙政权,更能获得一批熟悉草原地形、拥有骑术和战斗经验的蒙古族战士!司令员若知此讯,定然大喜!”
康世俊脸上也泛起红光:“是啊,乔廷瑗他们也认为,赵和是关键一步棋。只是兹事体大,需要周密筹划,更需有强大外力支持,方能确保成功。如今抗联来了,这盘棋,就能活了!”
“司令员果然料事如神。”候增感慨道,“他让我进城,首要任务就是找到你康世俊同志,说你在张家口根基深、人脉广,是打开局面的关键钥匙。如今看来,司令员所言句句是实。”
“司令员威名远扬!”康世俊眼中充满敬仰,“我在张家口,一直偷偷收听各地电台消息,关注红军动向。特别是年前那份明码通电,我看到电文时,激动得一夜没睡!秋司令员率精锐孤军北上,直插日寇威胁最甚的察热,这才是真正抗日的肝胆!我当时就暗下决心,一定要想办法找到抗联!”
候增微笑:“现在,你不用找了,我们来了。司令员也一直惦记着华北的同志。他说,华北不是无人区,那里有我们党长期工作的基础,有千千万万不甘做亡国奴的同胞。我们抗联过来,不是孤军奋战,是要和当地的同志、和广大民众结合,点燃华北抗日的燎原大火。”
“说得对!”康世俊握紧拳头,“候增同志,接下来我们怎么做?我听你安排。”
候增沉吟片刻:“首要之事,是尽快与乔廷瑗同志及其团体建立正式联系,传达抗联的意图,争取他们整体加入或密切配合。同时,通过他们和赵和,摸清德王内部情况、卫队部署、以及日伪在察北、绥东的兵力分布、交通线和补给点。此外,张家口城内日伪机关、驻军、特务组织的情况,也要设法搜集。”
“明白。”康世俊点头,“乔廷瑗他们在喇嘛庙。明天,我带你去见他们?”
“稳妥吗?”候增谨慎地问。
“稳妥。”康世俊很有把握,“那喇嘛庙位置偏僻,香火不旺,庙里只有一个老喇嘛,是我们的人,可靠。聚会都在后殿密室,外人难以察觉。至于你的身份……”他想了想,“就说是我南方的表弟,来张家口谋事。我有个姑母早年嫁到湖南,多年不通音讯,旁人无从查证。”
“好,就按你说的办。”候增同意,“不过,在见乔廷瑗之前,我需要更详细了解每个人的背景、性格、当前处境,以及他们对抗日、对国共两党的真实看法。知己知彼,方能有效争取。”
“这个自然。”康世俊起身,“你稍坐,我这里有份简单的记录,是他们几人过往经历和近期言论的整理,虽不齐全,可作参考。我这就去取来。”
看着康世俊转入内室的背影,候增轻轻舒了口气。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喝了一口。茶水粗涩,却让他精神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