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方案公示墙前，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
三张贴得满满当当的公告栏，白纸黑字印着《淮海能源职工分流安置实施细则》，每一条款都像秤砣，压着五千多个家庭的心跳。空气里混着烟味、汗味，还有几声憋不住的啜泣，闷得人胸口发堵。
“凭啥啊？四十五岁以上就弹性退休？我这身子骨，再干十年都没问题！”
“技能培训？说得好听！培训完找不到工作，喝西北风去？”
“买断工龄那点钱，够给孩子交半年学费不？”
群情汹涌，几个年轻职工急红了眼，拳头擂得公示栏砰砰响。维稳办的同志挤在人缝里，额头上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滴，衬衫后背早被浸透，扯着嗓子维持秩序，声音都喊劈了。
办公楼三层的窗前，林辰静立着，目光沉沉地望着楼下的乱局。周明站在他身边，眉头拧成疙瘩，忧心忡忡道：“林书记，要不下去解释几句？再这么闹下去，怕要出乱子。”
“再等等。”林辰的视线在人群里逡巡，语气笃定，“等该说话的人，站出来说话。”
他的目光，落在一个熟悉的身影上——正是五金店的那位老师傅，张建国。老人没挤在最前面起哄，就默默站在人群外围，手里攥着老花镜，凑得很近，一个字一个字地瞅着公示内容。他看得极慢，读到“技术骨干优先推荐至战略投资方”那一行时，脚步顿了很久，嘴角轻轻动了动。
突然，“哐当”一声脆响！
一个啤酒瓶狠狠砸在公示栏上，玻璃碴溅得到处都是。
“骗子！全是骗子！”一个满脸通红的汉子吼得脖子青筋暴起，手里还攥着半瓶酒，“当年进厂的时候，说好干到退休管一辈子！现在倒好，说不要就不要了！”
人群瞬间炸了锅，吵嚷声浪一层高过一层。
这汉子是铸锻车间的老钳工，叫李大有，在厂里摸爬滚打了二十八年。他红着眼眶，指着公示栏上的字，声音都在抖：“我十八岁进厂，最好的青春全耗在这儿了！现在说分流就分流，我不服！我就是不服！”
“对！不服！”
“不能就这么算了！”
此起彼伏的附和声，像潮水似的涌过来。
就在这乱糟糟的当口，张建国拨开人群，一步步走到李大有面前。老人没说话，只是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关节变形的手，轻轻拍了拍李大有的肩膀。然后他转过身，面朝黑压压的人群，清了清嗓子。
“大伙儿，听我说两句。”
沙哑的声音不算高，却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大半嘈杂。在淮海能源，张建国是出了名的“老黄牛”，技术过硬，为人厚道，带出的徒弟遍布各个车间。他说话，没人愿意起哄。
“我先问李师傅一句。”老人的目光落在李大有身上，“你儿子，是不是在南方打工？”
李大有愣了愣，点点头，没吭声。
“那为啥不让他回厂里接班？”张建国又问。
“厂里厂里效益不好，招工都冻结好几年了。”李大有低下头，声音小了半截。
“说得对。”张建国摘下头上那顶安全帽——那是三十年前厂里颁发的“劳模纪念帽”，红漆都掉光了，边缘磨得发白，却被擦得锃亮，“咱们这个厂，曾经多风光啊！九几年那会儿，一个月工资能买一平米房，谁家孩子能进淮海能源，那都是天大的荣耀！现在呢？”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那些年轻的、苍老的、愤怒的、迷茫的脸，每一张都刻着厂子的印记。
“现在咱们的工资，十年没涨过一分钱！为啥？因为厂子不赚钱了！守着那些落后的设备，耗着那些糊弄人的项目，是在吃老本，是在等死啊！”
人群里，有人悄悄低下了头。
“我知道，大家怕。”张建国的声音软了些，带着几分哽咽，“怕丢了工作，怕养不起老婆孩子，怕后半辈子没着落。这些我都怕，我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也琢磨这些事。”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磨得发亮的小布包，颤抖着手打开——里面是一摞泛黄的工资条，按年份整整齐齐叠着，边角都磨卷了。
“这是我进厂第一年的工资条，四十二块八毛。”老人捏起最薄的一张，举到眼前，“这是我儿子进厂那年的，八百块。这是我孙子去年高考前，我偷偷给他看的——那时候我的工资，三千二。”
他把工资条举高，让周围的人都能看见：“三十八年，从四十二块到三千二。看起来涨了不少，可大伙儿算算，物价涨了多少？房价涨了多少？这点钱，够干啥？”
人群安静得能听见远处的机器嗡鸣，风吹过，带着厂房里的铁锈味。
“咱们不是被抛弃了，”张建国的声音哽咽了，“是这个厂，这个咱们爱了一辈子的地方，它撑不住了。它需要换条路，才能活下去。”
他走到公示栏前，指着“弹性退休”那一条，手指都在抖：“我今年五十七，差三年退休。按这个政策，我可以提前退，拿八成工资，等到了年龄再办正式手续。说实话，我舍不得。我在这厂里干了一辈子，闭着眼睛都能摸遍每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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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抹了把眼睛，手背蹭得通红：“但我更舍不得的，是看着这个厂就这么死了。是看着我徒弟的徒弟，以后没地方学手艺。是看着咱们洛山，最后连个像样的工厂都没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是安置意向表，在“选择弹性退休”那一栏，已经签上了他的名字：张建国，工号00753。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子决绝。
“我带头签。”老人的声音斩钉截铁，“不是因为我愿意，是因为我相信，只有咱们这些老人让开路，年轻人才能有新路走。厂子活了，大伙儿才有奔头！”
人群里，一个年轻女工捂着脸，哭出了声。她是张建国带的最后一个徒弟，去年刚生了孩子。
李大有呆立良久，突然红着眼眶，大步上前，从工作人员手里抢过一张意向表：“笔！给我笔！我也签！”
就像堤坝决了口，人群开始涌动。但不是冲向公示栏，而是涌向登记处。有人哭，有人骂，但更多的人，在那一摞摞表格上，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辰转身下楼。
他走到张建国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张师傅，谢谢您。”
老人摆摆手，眼眶还是红的：“林书记，我有个请求。”
“您说。”
“我那孙子，明年高考。他想学新能源——不是咱们厂这种糊弄人的，是真技术。”老人抓住林辰的手，那双手粗糙得像砂纸，磨得林辰掌心发烫，“能不能给孩子们留个念想？让他们知道，他们爷爷爸爸工作过的地方，以后还能干正事，干好事？”
林辰反握住老人的手，力道很沉：“我向您保证，新淮海的第一批技工培训，一定在洛山办。您孙子要是愿意，第一个报名。”
老人的眼泪终于掉下来，重重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傍晚，统计数据出来了：第一天，超过70的职工完成了意向登记，其中45岁以上群体选择弹性退休的比例高达82。这个数字，让所有参与方案制定的专家都感到震惊。
“人心啊，”周明感慨，“比数据更有力量。”
林辰没有下班。他让工作人员搬来桌椅，就坐在厂区空地上，现场解答职工的问题。从养老金计算方式，到技能培训的课程设置，再到新厂区的选址规划——每一个问题，他都掰开揉碎了，认真回答。
夜幕降临，有人拉来了临时照明灯。灯光下，林辰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他嗓子已经沙哑，却还在说着，解释着，承诺着。
张建国远远地看着，对身边的徒弟说：“看见没？这才是干实事的人。”
深夜十一点，最后一位职工离开。林辰瘫坐在椅子上，累得连手指都不想动。秘书递来水和润喉片，小声说：“林书记，宛城王市长来电，说‘量子谷’实验装置试运行成功。”
林辰笑了笑，拨通视频电话。
屏幕那头，王建国在灯火通明的实验室里，兴奋地比划着。而当镜头转向窗外时，林辰愣住了——宛城新区的夜景，已经初具规模，远处“量子谷”的标识熠熠生辉。
“老林，你看，”王建国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咱们的路，走对了。”
挂断电话，林辰抬头望向淮海能源老旧的厂房。在夜色中，那些建筑像沉默的巨兽，背负着几代人的记忆与荣光。
他突然想起张建国工资条上那些数字——四十二块八毛，八百块，三千二。这不仅仅是数字，是一个时代的刻度，是普通人在大时代里的全部生活。
而他要做的，是让下一个刻度，不再如此艰难。
手机震动，妻子发来消息：“宝宝画了一幅画，说这是爸爸在帮工人爷爷。”
照片上，蜡笔画的小人牵着手，背景是歪歪扭扭的工厂烟囱——但烟囱里冒出的，是彩虹色的烟。
林辰保存了图片，站起身。
“通知战略投资方，”他对秘书说，“可以启动尽职调查了。告诉阳光科技的人，我们这里有最好的工人——他们不仅会干活，更懂得什么叫责任。”
月光洒在空荡荡的厂区，但这里已经不再死寂。明天，新的故事就要开始。
而今晚，许多家庭会像张家一样，围坐在餐桌前，讨论着未来的选择。那些选择里，有无奈，有牺牲，但还有希望——这才是改革最真实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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