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玉对玉门关的布局很熟悉,径直带着两人往东城区走去。青灵依然低着头,偶尔有抽泣声。
苏晚棠同样一路沉默。
穿过两条街后,陆沉玉在一处岔路口停下。
“晚棠姐。”他转向苏晚棠,“你先带青灵姑娘去安顿。我知道武盟在这里有据点。”
苏晚棠看着他:“你呢?”
“我去伤兵营。”陆沉玉拍了拍腰间的空间珠,那里传来微弱到几乎不可察的生命波动,“李财等不及了,我要找一位医术更为高超的大夫。”
苏晚棠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她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头:“好。安顿好后我去找你。”
“嗯。”
两人分道而行。陆沉玉看着苏晚棠扶着青灵离去的背影,直到她们拐过街角,才转身加快脚步。
伤兵营占据了东城区整整三个大院。还未走近,浓烈的血腥味和草药味就扑面而来。院子里搭着数十顶帐篷,进进出出的人影大多是医者和伤员,偶尔有低沉的呻吟从帐篷里传出。
陆沉玉刚走进大门,就险些撞上一个端着血水盆匆匆出来的学徒。
“抱歉——”学徒抬头,看见陆沉玉满身血污的模样,愣了一下,“你……你是伤员?去三号帐篷登记。”
“我找沈慕雪沈医师。”陆沉玉说。
学徒打量着他:“沈医师在忙,你是……”
“陆沉玉。你就说,陆沉玉带了天道寿元果来。”
学徒的眼睛瞪大了。他显然听过这个名字,或者至少听过“天道寿元果”这五个字。他连忙点头:“你、你等等,我这就去通报!”
小学徒端着盆踉跄跑开。陆沉玉站在原地等待,目光扫过院子。
几个帐篷的门帘掀开着,能看见里面躺着的伤员——断臂的、腹破肠流的、浑身焦黑的。
医者们穿梭其间,动作快而稳,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疲惫。
这就是战争最真实的模样。
不多时,一个身影从最里面的帐篷快步走出。
她一袭素净青色医袍,外罩的白纱衣下摆沾着点点血渍,长发用青丝带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额前。她的手里还端着一个土陶碗,碗里黑褐色的药汁冒着热气。
沈慕雪。
她走到陆沉玉面前,清澈的眼眸上下打量他,眉头微蹙:“你受伤了?”
“皮肉伤,不碍事。”陆沉玉摇头,“沈师姐,我有急事。”
沈慕雪将药碗递给旁边一名医者,示意他送去给某个伤员,然后对陆沉玉点头:“跟我来。”
她带着陆沉玉穿过几顶帐篷,走进一间相对安静的药房。房间里堆满各种药材,靠墙的架子上摆着瓶瓶罐罐,中央的长桌上散落着研钵、药杵和一些未处理完的草药。
沈慕雪关上门,转身看向陆沉玉:“天道寿元果真的找到了?”
陆沉玉没有回答,而是直接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盒。盒子打开,露出一枚婴儿拳头大小、通体莹白如玉的果实。果皮表面有淡淡的光晕流转,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一股清新纯净的气息弥漫开来,瞬间冲淡了房间里的药味。
沈慕雪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她伸手,却又停在空中,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最终只是轻轻触碰玉盒的边缘。
“真的是……天道寿元果。”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某种如释重负的颤抖,“太好了。红缨她……”
话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抬眼看陆沉玉。
陆沉玉直视她的眼睛:“她到底怎么了?”
药房里安静下来。只有外面隐约传来的呻吟和脚步声。
沈慕雪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你猜到了?”
“她在万里荒原救我时,我就觉得不对。”陆沉玉的声音很平静,但握着玉盒的手指微微发白,“后来她总是避开我,让你传话。加上这次,她明明在藏龙谷大破敌军,却不亲自来取能延寿的天道寿元果——除非她无法前来,或者,她不想让我看见她现在的样子。”
每一句话都像石头投入深潭,在寂静中荡开涟漪。
沈慕雪走到桌边,缓缓坐下。她低头看着自己沾着药渍的手指,低声说:“唉,你已经金丹了,有些事情你也该知晓了,她的寿命本来就没有多少了。”
陆沉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这些年来,她靠各种天材地宝和秘法强撑,但每动用一次全力,仅剩的生命力就会被严重消磨。”沈慕雪的声音越来越低,“万里荒原救你那次,她几乎燃烧了仅剩的生命之力。现在……她最多还有三个月。”
三个月。
三个字如同冰锥,刺入陆沉玉的胸腔。
“她不想让你知道。”沈慕雪抬起头,眼圈微红,“她说,你是她见过最有天赋的人,不应该被她的生死束缚。她希望你往前走,走得越远越好。”
“同时,这也是我们急切培养一个她的接班人的原因。”
陆沉玉闭上眼。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谢红缨在运粮路上救他时的凌厉枪芒,深夜交谈时她眼中闪烁的欣赏,主仆契约烙下时她复杂的眼神,军帐中为他疗伤时额角的汗珠,还有特训时她毫不留情的鞭策……
原来那些严厉,那些若即若离,那些刻意的疏远,都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她什么时候回来?”陆沉玉睁开眼,声音嘶哑。
“藏龙谷战事已定,她三日内必回。”沈慕雪说,“到时候,你将天道寿元果给她。这果实能延寿百年,足够她慢慢调养,甚至……有机会修复本源,冲击传说中的至高境界。”
陆沉玉用力点头:“我还有另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什么事?”
陆沉玉解下腰间的空间珠,灵力注入。一道微光闪过,李财的身影出现在房间的空地上——如果那还能称为“身影”的话。
他平躺着,双眼紧闭,脸色灰败如死人。
胸口有一个碗口大的窟窿,虽然用灵力暂时封住,但边缘的血肉呈现不祥的黑紫色,隐约有魔气缭绕。
他的呼吸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只有陆沉玉凭借社稷瞳才能看见,他心脉深处还残存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机。
沈慕雪倒抽一口冷气,立刻蹲下身,手指搭上李财的手腕。
她的灵力探入,眉头越皱越紧。
“金丹破碎,心脉尽断,魔气侵体……”她每说一个词,脸色就沉一分,“他能活到现在,简直是奇迹。”
“我给他喂了凤凰精血。”陆沉玉说,“但我的医术有限,只能勉强吊住他一口气。沈师姐,你能救他吗?”
沈慕雪没有立刻回答。她仔细检查李财的伤势,翻开他的眼皮查看瞳孔,又用银针刺破他的指尖,挤出一滴近乎黑色的血,放在鼻尖轻嗅。
“魔无极的剑……”她喃喃道,“剑意中带着蚀骨魔气,已经侵入五脏六腑。凤凰精血保住了他最后的生机,但也只是延缓了死亡的时间。”
她抬头看向陆沉玉:“你想救他?”
“想。”陆沉玉毫不犹豫,“他是因为掩护我和晚棠姐才受的伤。”
沈慕雪沉默片刻,缓缓站起身:“我可以试试,但需要你帮忙。而且……过程会很痛苦,对他,对你都是。”
“需要我做什么?”
“你的灵气特殊,经过涅盘秘法和五行升灵诀淬炼,自带生生不息之意。”沈慕雪走到药架前,开始快速挑选药材,“我要你在他体内构建一个临时的五行循环,稳住他的脏腑。同时,我需要用金针渡穴之术,强行逼出魔气。这期间,他不能有丝毫移动,否则心脉彻底断裂,神仙难救。”
她将选好的药材摊在桌上,又取出一个针囊展开,里面排着上百根长短不一的金针,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去外面叫两个学徒进来,把他抬到里间的病床上。”沈慕雪已经开始研磨药材,动作快而精准,“然后你洗手净面,调整气息。一刻钟后,我们开始。”
陆沉玉按照吩咐做完一切,回到里间时,李财已经被安置在一张硬板床上。两名学徒站在一旁待命,沈慕雪正在用烈酒擦拭金针。
“你们出去,守住门口,不许任何人打扰。”沈慕雪头也不抬地说。
学徒们应声退下,关上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三人。烛火跳跃,在墙壁上投出晃动的影子。
沈慕雪将研磨好的药粉倒入一个瓷碗,又加入几种不知名的液体,调成糊状。那药糊呈深绿色,散发出一股辛辣刺鼻的气味。
“扶他坐起来。”沈慕雪说。
陆沉玉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李财扶成半坐姿势。
李财的身体软绵绵的,像一具没有骨头的皮囊,脑袋无力地垂向一侧。
沈慕雪用银刀划开李财胸前的衣物,露出那个狰狞的伤口。
黑紫色的魔气在伤口边缘蠕动,像是活物。
她面不改色,用纱布蘸取药糊,均匀涂抹在伤口周围。
“滋——”
药糊接触皮肤的瞬间,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李财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喉中发出无意识的呜咽,额头上渗出冷汗。
“按住他。”沈慕雪冷静地说。
陆沉玉双手稳住李财的肩膀。他能感觉到,李财的肌肉在剧烈颤抖,那是身体对极痛的本能反应,尽管主人还在昏迷中。
药糊涂完,沈慕雪放下瓷碗,取出一根三寸长的金针。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骤然变得无比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根针和那个伤口。
针尖刺入伤口边缘的第一处穴位。
李财的身体剧烈一震,眼睛猛地睁开——但那双眼眸空洞无神,没有焦距,只有瞳孔在痛苦中收缩成针尖大小。
沈慕雪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的手指稳如磐石,金针一根接一根落下,精准刺入李财胸前的各大穴位。
每一针落下,都有一缕黑气从针尾溢出,在空气中扭曲消散。
而李财的身体也随之剧烈颤抖,冷汗浸透了身下的床单。
“现在,构建五行循环。”沈慕雪的声音如同绷紧的弦,“从心脉开始,木生火,稳住他的生机。”
陆沉玉点头。
他将双手按在李财后心,闭上眼,灵力缓缓渡入。
社稷瞳在意识深处睁开,李财体内的景象呈现在眼前——破碎的金丹碎片散落在丹田,如同摔碎的瓷片,心脉断成数截,仅靠几缕微弱的凤凰精血气息勉强连接,魔气如同黑色的藤蔓,缠绕在每一处经脉,不断侵蚀着所剩无几的生机。
陆沉玉小心翼翼地引导灵力,避开那些脆弱的断裂处,先从肝脏部位凝聚出一缕青木之气。
那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但在他的灵力滋养下,慢慢壮大,沿着经脉流向心脏。
“火。”沈慕雪适时提醒。她正将第七根金针刺入李财的膻中穴。
陆沉玉灵力一转,青木之气注入心脉,转化为赤火之气。
那一瞬间,李财的心脏微弱地跳动了一下,虽然依旧无力,但不再是死寂。
“继续。”沈慕雪额角渗出细汗,但她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紊乱。
金针已经布满了李财的胸口,形成一个复杂的阵图,每一根针都在微微震颤,逼出丝丝缕缕的黑气。
陆沉玉全神贯注,灵力在李财体内缓慢而坚定地流转。
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一个微小但完整的五行循环逐渐成形,护住了李财最核心的脏腑。
时间一点点流逝。
烛火燃尽了半截,烛泪堆积在烛台上。房间里的空气变得凝重,混合着药味、血腥味和逼出的魔气的凝聚污态。
沈慕雪已经用完了针囊里所有的金针。李财的胸口、腹部、甚至四肢都扎满了针,看起来像个刺猬。
他的身体仍在颤抖,但幅度小了很多,呼吸虽然微弱,却有了稳定的节奏。
最后一缕黑气从头顶的百会穴被逼出,消散在空气中。
沈慕雪长长吐出一口气,后退半步,脚步有些虚浮。
她抬手抹去额头的汗,看向陆沉玉:“可以了。暂时稳住。但金丹已碎,修为尽毁,就算活下来,他也只能是个凡人。”
陆沉玉缓缓收回灵力,也松了口气。他能感觉到,李财体内的生机虽然依旧微弱,但不再继续流逝,那道五行循环如同一个小小的护阵,维持着最基本的生命活动。
“能活下来,就好。”他低声说。
沈慕雪点点头,开始一根根取下金针。每取一根,她都仔细观察针尖的颜色,以及李财的反应。
取到胸口那几根深刺的针时,李财的眉头皱紧,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他要醒了。”沈慕雪说。
话音刚落,李财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那双眼睛起初是茫然的,空洞地望着屋顶,好一会儿,焦距才慢慢凝聚。他转动眼珠,看见了陆沉玉,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别动。”沈慕雪按住他的肩膀,“你伤得很重,需要静养。”
李财的视线移到沈慕雪脸上,似乎认出了她,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他艰难地嚅动嘴唇,用气声挤出两个字:“小……鱼……”
他在问妹妹。
陆沉玉立刻说:“李小鱼有武盟在,很安全。晚棠姐已经派人去照看了。”
李财眼中那抹光安定下来。他疲惫地闭上眼,很快又陷入昏睡,但这一次,呼吸平稳了许多。
沈慕雪将最后一根金针收回针囊,转身开始收拾桌上的药材和器皿。
她的动作依旧利落,但陆沉玉注意到,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那是精力透支的表现。
“沈医师,你去休息吧。”陆沉玉说,“这里我来守着。”
沈慕雪摇摇头:“我还要配一副固本培元的药,他半夜可能会发烧。”她顿了顿,看向陆沉玉,“倒是你,身上还有伤,该处理一下。”
陆沉玉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袍上的血迹大多已经干涸,变成深褐色,有几处破损的地方露出下面的皮肉伤,虽然不深,但确实需要处理。
“我自己来。”他说。
沈慕雪也不坚持,指了指外间的药柜:“金疮药在左边第三个抽屉,纱布在下面。处理完你也休息,明天……还有很多事。”
她说完,端着用过的器皿走出里间。门轻轻关上。
房间里安静下来。烛火摇曳,将李财苍白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陆沉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走到外间,找到金疮药和纱布。
他脱下破烂的外袍,露出精壮的上身。
锁骨下方,那枚微缩的朱雀印记在烛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他盯着那印记看了片刻,伸出手指轻轻触碰。
契约还在,他能感觉到另一端的联系,远比在秘境之中要强烈的多。
“等我。”他低声说,像是在对印记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然后他打开药瓶,将药粉撒在伤口上。刺痛传来,他却面无表情,只是熟练地缠上纱布,打结。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里间,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坐下,闭上眼睛。
夜深了。
玉门关的城墙在月光下沉默矗立,像一位守护了千百年的老兵。
城内偶尔有马蹄声和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响起,又渐渐远去。
伤兵营的灯火彻夜不灭。
而在城西某处安静的院落里,苏晚棠站在窗前,望着东城区的方向。
她身后,青灵已经哭累了,蜷缩在榻上沉沉睡去,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夜风拂过,带来远方的沙尘和隐约的血腥味。
战争还在继续,生死依旧无常。
但有些人,有些事,值得拼尽一切去守护。
苏晚棠微微叹息,转身走到榻边,为青灵掖了掖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