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星空-卡西欧”研发中心时，鞋底在地板上留下淡淡的水痕。这栋六层建筑位于目黑区，原本是卡西欧的一个旧仓库，三个月前才改造完成。空气里还残留着新刷油漆和电子元件混合的气味。
一楼是开放式工作区，二十几个工程师已经在工位前忙碌。有人盯着示波器屏幕上的波形，有人在焊接电路板，焊锡的焦香混着松香味飘散。没有人抬头——他们都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叶飞直接上了三楼。这里是电池和电源管理组的专区。
组长铃木信一正站在白板前，手里拿着红蓝两支白板笔，眉头紧锁。白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公式和曲线图，右下角已经擦改过多次，留下淡淡的痕迹。他四十出头，头发稀疏，眼镜厚得像瓶底，白大褂的袖口沾着不知名的污渍。
“铃木组长。”叶飞走到他身后。
铃木回过头，愣了一下，随即深深鞠躬：“叶社长，您回来了。”
“续航测试结果怎么样？”叶飞没寒暄，目光落在白板上。
铃木叹了口气，用笔尖点了点白板中央的一条曲线：“第二代样机，满负荷运行时间两小时四十七分钟。比第一代多了三十分钟，但离我们设定的四小时目标还差很远。”。叶飞盯着那条线，看了很久。
“电池容量已经到极限了。”铃木解释，“我们试了索尼最新的锂离子电芯，能量密度比第一代的镍氢高了40，但功耗也上去了。处理器、屏幕、震动马达都在耗电。尤其是那个彩屏——”他指向另一块白板上的屏幕参数，“背光功耗占了总功耗的35。”
叶飞走到窗边。窗外是目黑川，晨光下河水泛着粼粼的光。几个上班族正匆匆走过桥面，手里拎着公文包。
“如果不追求电池容量呢？”叶飞忽然说。
铃木没听懂：“您的意思是？”
叶飞转过身，从白板下方的笔槽里抽出一支黑色马克笔。他走到一块干净的白板区域，开始画图。
先是一个长方形，代表游戏机主体。然后在背面画了一个凹槽，凹槽里插入另一个较薄的长方形。
“可更换电池组。”叶飞边说边画，笔尖在白板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主机本身内置一块小容量电池，保证更换时的数据不丢失。主电源靠这个可拆卸的电池组供电。”他在电池组上画了几个卡扣结构，“玩家可以多买几块备用电池，没电了就换一块，三秒钟的事。”
铃木的眼睛瞪大了。他推了推眼镜，凑近白板，几乎贴上去看。
“但但这样会增加厚度。”他的手指悬在图纸上方，“还有结构强度问题，接口的可靠性，防误触设计”
“厚度增加3毫米。”叶飞在图纸旁写下数字，“我们可以把主板做得更紧凑来抵消。结构强度用镁铝合金骨架解决。接口用磁吸加物理卡扣，双重保险。”他又画了几笔，是接口的剖面图，“至于防误触——电池组抽出时自动触发休眠，数据保存到内置闪存。”
铃木沉默了。他盯着白板，嘴唇无声地动着，像在计算什么。然后他猛地转身，朝工作区大喊：“山口！佐藤！带着你们的图纸过来！”
两个年轻工程师小跑过来，手里都抱着厚厚的文件夹。他们都是三十岁上下，一个头发乱糟糟的，一个眼镜腿用胶带缠着。
“社长提出了一个新方案。”铃木指着白板，“可更换电池组。你们从结构和电路角度评估可行性。”
山口——那个头发乱糟糟的——立刻凑到白板前。他的眼睛像扫描仪一样快速移动，手指在白板上虚点：“这里这里的空间够吗？主板要重新布线”
佐藤已经打开文件夹，翻出机械结构图对比着看：“厚度增加3毫米的话，现有的外壳模具要全部重做。但如果是可更换设计，外壳的拆解结构可以简化，也许能省出空间”
两人语速极快，几乎是在互相打断。铃木又喊来了电源组的工程师，很快白板前围了六七个人。有人递过来更详细的电路图，有人开始用计算器按数字，有人拿出卷尺在白板上比划实际尺寸。
叶飞退到一旁，看着这群工程师。他们完全进入了工作状态，刚才的拘谨和疲惫一扫而空。有人激动时手舞足蹈，有人沉思时咬笔头，有人提出反对意见时声音会突然拔高，然后立刻被更多的数据和论证淹没。
“但用户习惯呢？”一个戴眼镜的女工程师突然问，她一直安静地站在外围，“玩家愿意多买几块电池吗？充电怎么办？”
“电池组自带充电电路。”叶飞说，“可以用座充，也可以在机器里充。多买几块电池的成本，比买一台新游戏机低得多。而且——”他顿了顿，“想象一下，一个孩子有两块电池，就能连续玩五六个小时。父母也不会担心他一直插着电源。”
女工程师想了想，点点头，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
讨论越来越深入。有人开始在白板的其他区域画分解图，有人列材料清单，有人估算成本。铃木组长站在中间，像个指挥家，时而打断某人的发言要求澄清，时而把两个正在争论的人拉到一起让他们看同一张图纸。
上午十点，叶飞下了趟楼。一楼的样机组装区，几个工人正在调试第二代样机的生产线。生产线还很简陋，就是几张长桌拼起来，上面摆着各种工具和零件。空气中弥漫着塑料热压的气味。
叶飞走到一个老师傅旁边。老师傅姓田中，六十多岁，退休后被返聘回来的，据说在卡西欧干了四十年。他正戴着放大镜，用镊子调整一块主板上的排线。
“田中师傅，怎么样？”叶飞问。
田中头也不抬：“这块排线的弯折半径太小，批量生产时容易出问题。我已经让他们改第三版图纸了。”他的声音沙哑，但手很稳，“叶社长，您那个可更换电池的想法，听楼上说了。”
“您觉得呢？”
田中放下镊子，直起腰，捶了捶后背：“想法是好想法。但卡扣的耐用性是关键。”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块第一代样机的残骸——那是测试时摔坏的外壳，“玩家，尤其是小孩子，不会像我们这么小心。电池组每天插拔，卡扣要能承受至少五千次循环。”
五千次。叶飞在心里快速计算：一天插拔三次，能用四年多。
“材料呢？”他问。
“po塑料，加金属强化筋。”田中从桌上拿起一小块黑色塑料样品，用手掰了掰，“这个韧性好，耐磨，但模具精度要求高。。”
正说着，楼上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声。
叶飞和田中对视一眼，快步上楼。三楼的会议区，工程师们正围着一台刚刚组装出来的粗糙原型机——那真的是用现有零件拼凑出来的，外壳是3d打印的，表面粗糙，接缝处还露着胶水痕迹。电池组是手工改装的，用导线临时连接。
“第一次插入测试！”铃木的声音因为兴奋有些发颤。
山口小心翼翼地把电池组对准接口，轻轻一推。磁吸先把组件拉到位，然后物理卡扣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指示灯亮了。
工作区安静了一秒，然后爆发出更大的欢呼。佐藤用力拍了下山口的背，女工程师跳了起来，连一向严肃的铃木都露出了笑容。
“电压稳定！”“接口电阻在正常范围！”“休眠触发正常！”
数据一项项报出来。叶飞走过去，从山口手里接过那台粗糙的原型机。握在手里，确实比之前厚了一点，但重量增加不多。他按下电源键，屏幕亮起，显示着“pocket star ii prototype”的字样。
“运行测试。”铃木说。
山口接回机器，开始运行一个压力测试程序。屏幕上的3d模型开始旋转，背光调到最大，震动马达间歇性工作。所有人盯着墙上的电子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二十五分钟后，电池指示灯开始闪烁。
“切换！”铃木下令。
山口迅速按下电池组侧面的释放钮，卡扣弹开，他抽出电池组，几乎在同一秒插入另一块满电的电池组。整个动作不到三秒。
屏幕只是暗了一下，随即恢复。测试程序继续运行，没有中断。
工作区再次沸腾。有人鼓掌，有人击掌，铃木摘下眼镜，用衣角用力擦拭——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午饭时间到了，但没有人离开。便当送上来时，大家就围在白板前、工作台边，一边吃一边继续讨论。便当是普通的日式便当：白饭，炸鸡块，玉子烧，几样小菜。工程师们吃得很快，有人甚至一手拿筷子，一手还在图纸上指指点点。
叶飞也领了一份，和铃木、田中坐在窗边的简易桌旁。窗外的目黑川在正午阳光下波光粼粼，几艘观光船缓缓驶过。
“如果一切顺利，什么时候能出正式工程样机？”叶飞问。
铃木咽下嘴里的饭，想了想：“结构图纸两周，电路重设计三周，模具开制四周最快也要两个月后。”
“模具可以同步进行。”田中插话，“我认识几个模具厂的老伙计，加急的话，三周能出第一版。”
“那就按这个时间表推进。”叶飞说，“预算不是问题，我要的是最快速度。”
铃木点头，然后犹豫了一下：“社长，这个设计可能会成为行业标准。”
叶飞知道他想说什么。可更换电池——这个看似简单的想法，一旦被市场接受，就会成为掌机的基本配置。而提出这个方案的星空-卡西欧，将拥有先发优势。
“所以要做得完美。”叶飞说，“每一个细节都要经得起考验。卡扣的手感，电池的重量分布，更换时的提示音所有这些，都要让用户觉得‘就应该这样’。”
田中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叶飞：“社长，您以前做过工程设计吗？”
“没有。”叶飞如实回答，“但我用过很多不好用的东西。知道哪里不好用，有时候比知道怎么做好用更重要。”
楼下传来卡车卸货的声音，是新一批电子元件到了。工人们开始下楼搬运，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窗外的云层渐渐聚拢，阳光时隐时现，目黑川的水色从亮蓝转为深青。
叶飞吃完最后一口饭，合上便当盒。塑料盒盖上凝着水珠，那是米饭的热气遇冷形成的。
“下午我去电路组那边看看。”他站起身，“铃木组长，电池的充电管理方案，我要看三个不同版本的设计思路。”
“已经准备了。”铃木也站起来，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叠文件，“这边请。”
离开窗前时，叶飞最后看了一眼目黑川。河水依然在流，不急不缓，像时间本身。而在河畔的这栋建筑里，一群人正在试图用塑料、金属和硅片，留住一些时光——让那些等车的、午休的、睡前的碎片时间，能被填充进更多的光亮和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