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川畔的料亭藏在一条更窄的巷子里。门口只挂着一盏纸灯笼,暖黄的光晕在暮色中静静燃烧。叶飞拉开门,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欢迎光临。”穿着淡紫色和服的老板娘鞠躬,她没有问姓名,只是微笑,“中岛小姐已经到了,请跟我来。”
穿过庭院,小径两侧是精心修剪的苔藓和矮松,石灯笼已经点亮。流水声越来越清晰——不是录音,是真正的鸭川在墙外流淌。
房间在最深处,面对庭院的一侧是完整的落地窗,此刻敞开着。中岛美雪跪坐在窗边,没有开灯,只借着庭院的灯笼光和窗外的月色。她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和服,上面是手染的雪花纹样,头发松松地绾在脑后,插着一支素银的发簪。
“叶飞君。”她转过头,微笑着用日语说,“请坐。”
叶飞在她对面坐下。矮桌上已经摆好了前菜:一个巴掌大的漆碗里,盛着透明的葛粉冻,里面嵌着一片枫叶形状的胡萝卜,旁边是一小撮现磨山葵。
“这里的老板娘是我母亲的朋友。”中岛美雪提起小小的酒壶,为他斟酒。清酒是温过的,倒入杯中时冒出氤氲的热气,“小时候,母亲常带我来。后来我搬到东京,每次回京都,还是会来这里。”
酒是纯米大吟酿,入口柔润,回味有淡淡的果香。
第一道菜上来了。是刺身拼盘,但和东京的不同——用的是琵琶湖的鲈鱼、若狭的鲷鱼,还有京都本地河里的香鱼。每片都切得很薄,在深色的漆器上摆成扇形,像某种抽象的画。
“听说你今天见了任天堂的人。”中岛美雪用筷子夹起一片鲈鱼,蘸了点酱油,“还顺利吗?”
“他们很谨慎。”叶飞如实说,“但至少愿意谈。”
“山田本部长是个很难对付的人。”中岛美雪轻轻一笑,“我父亲和他打过交道,说他像京都的冬天——表面平静,底下全是冰。”
叶飞想起山田那双锐利的眼睛,点点头:“形容得很贴切。”
又一道菜。是烤鲇鱼,用竹签串着,表面烤得微焦,挤上几滴酸橘汁。中岛美雪小心地取下鱼肉,动作优雅。
“其实我很佩服你。”她忽然说,眼睛看着窗外的鸭川。夜色渐浓,河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银光,“从音乐到漫画,从电影到游戏你好像永远在尝试新的东西,永远不怕失败。”
叶飞没有立刻回答。他喝了口酒,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
“也许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失败。”他说,“所以在那之前,想尽量多做些事。”
中岛美雪转过头看他。月光从侧面照进来,在她的脸颊上投下半明半暗的光影。
“很寂寞的想法呢。”她轻声说。
料理一道道上来。煮物是京都特有的汤豆腐,在陶锅里咕嘟咕嘟地沸腾;烧物是松茸土瓶蒸,揭开盖子时香气扑鼻;食事是鲷鱼茶泡饭,米饭上铺着烤得酥脆的鲷鱼皮,浇上滚烫的煎茶。
两人吃得很慢,话不多,但氛围并不尴尬。鸭川的流水声是恒定的背景音,偶尔有夜鸟掠过水面,翅膀拍打出细碎的水声。
最后的甜点是一小碗抹茶布丁,表面撒着金箔。老板娘进来收走餐具,又悄无声息地退下,拉上了纸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和窗外的月色流水。
“其实”中岛美雪放下小勺,双手放在膝上,“我最近在写一首新歌。还没给任何人听过。”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愿意让我听听吗?”叶飞问。
中岛美雪点点头。她没有拿乐器,只是清了清嗓子,然后闭上眼睛。
歌声响起来了。
起初是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像风穿过竹林。然后渐渐有了旋律,是日本演歌特有的婉转起伏,但又不太一样——少了几分悲怆,多了几分空灵。她的嗓音比平时说话时低一些,带着一种沙哑的质感,每个转音都处理得细腻而克制。
歌词是日语,叶飞不能完全听懂,但能捕捉到一些片段:“冬之川流れてゆく”(冬之河流淌着远去)
旋律在房间里盘旋。窗外的流水声成了自然的伴奏,月光透过纸门,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中岛美雪唱得很投入,眉头微微蹙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打着拍子。那神情不像在表演,更像在祈祷,或是在与某个看不见的存在对话。
最后一段,她的声音几乎低到听不见,只剩下气声和叹息。然后,戛然而止。
余韵在空气中停留了很久。流水声重新变得清晰,远处传来寺庙的钟声,这次是九下。
中岛美雪睁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还没写完结尾总是不满意。”
“已经很美了。”叶飞真诚地说,“那种时间流逝的感觉。”
“你也听出来了?”中岛美雪的眼睛亮了,“我想写的就是这个。时间像鸭川的水一样,看起来一直在那里,但其实每一刻都是新的水。人也是看起来还是那个人,但其实每一刻都在变成新的人。”
她说这话时,月光正好照在她的脸上。中岛美雪的眼睛清澈,有光。
“这首歌有名字吗?”叶飞问。
“暂时叫《川流》。”中岛美雪说,“但可能还会改。”
叶飞想起前世这首歌曲了旋律,也隐晦的提了一些建议,中岛美雪不禁眼神一亮。
时间过了良久,她提起酒壶,发现已经空了,便摇响了桌上的小铃。老板娘进来,又上了一壶温好的新酒。
“叶飞君接下来有什么计划?”中岛美雪为他斟酒,这次倒得比较满。
“明天回东京,坐镇研发中心。pocket star的第二代必须尽快定型。”叶飞端起酒杯,看着杯中晃动的月影,“然后等任天堂的答复,等北美的电影首映,等上海的梦工厂封顶。”
“听起来很忙。”
“是啊。”叶飞喝干了酒,“但这样也好。”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直到月光移过庭院,在苔藓上投下新的阴影。老板娘再次出现,轻声提醒:“中岛小姐,快十点了。”
该走了。
中岛美雪先站起来,和服的下摆发出窸窣的声响。叶飞跟着起身,膝盖因为久坐有些发麻。
走出料亭时,京都的夜已经深了。鸭川的水声在身后渐渐远去,巷子里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到了路口,中岛美雪停下。
“我的车在那边。”她指了指停在暗处的一辆黑色轿车,“叶飞君呢?”
“我走回酒店,不远。”
“那路上小心。”中岛美雪深深鞠躬,“今晚,谢谢你。”
“该道谢的是我。”叶飞还礼,“料理很美味,歌也很美。”
中岛美雪直起身,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在月色下很柔和,然后她转身走向轿车,司机已经下车为她拉开了车门。
叶飞站在原地,看着车尾灯消失在巷口。夜风很凉,带着鸭川的水汽和京都特有的、混合着古木与香火的气息。
他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月光把影子拉得很长,石板路在脚下延伸,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