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希尔顿酒店的宴会厅里,空气稠密得几乎能用刀切开。上午十点整,长枪短炮已经架满了整个后排区域,记者们挤在警戒线后,低声交谈的声音汇成一片持续的低鸣。前排留给各大媒体的席位早已坐满,每个人的膝盖上都摊着笔记本,手指悬在录音键上方。
后台休息室里,中森明菜对着镜子最后一次检查妆容。化妆师刚刚为她补完最后一点唇膏,那是偏橘调的红色,不像她往常打歌时用的那么艳丽,但足够提气色。她今天穿了一套米白色的西装套裙,剪裁利落,没有过多装饰,只在左胸别了一枚小小的珍珠胸针。
“头发要不要再整理一下?”造型师轻声问,手里还拿着发胶。
明菜摇摇头:“就这样吧。”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握着梳子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门被敲响了。经纪人渡边推门进来,他是个四十多岁、永远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此刻脸色看起来比平时更加凝重。
“社长来了。”他低声说,侧身让开。
事务所社长中村健一走进休息室。他六十出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深灰色西装熨烫得笔挺,但眼下有明显的青黑色——昨晚大概没睡好。他在明菜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化妆桌,桌上散落着粉饼、口红和各种刷具。
“明菜。”中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最后再问你一次,真的想好了吗?”
明菜放下梳子,转过身正对他。她的坐姿很端正,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想好了,社长。”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这段时间,谢谢您的照顾。”
中村盯着她看了很久。他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化妆间顶灯的光线在他眼镜片上反射出两个白点,看不清眼神。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中村说,语气里没有责备,更像是一种陈述,“个人工作室听起来自由,但所有风险都要自己承担。宣传、合约、税务、法务这些原来事务所帮你处理的事情,以后都要你自己来。还有——”他顿了顿,“业界会怎么看你?那些合作方会怎么想?一个偶像出身的女孩子,突然说要独立?”
明菜安静地听着。她的目光落在化妆桌的一角,那里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她第一次拿到唱片大奖时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穿着华丽的打歌服,捧着奖杯,笑容灿烂得几乎耀眼。
“我知道。”她终于开口,抬起头直视中村,“我知道会很辛苦,知道会被议论,知道可能失败。但是社长——”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如果现在不做,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做了。等到三十岁、四十岁,还穿着同样的衣服,跳着同样的舞,唱着别人写好的歌那样的我,您真的觉得好吗?”
中村沉默了很久。他摘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慢慢擦拭。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老了几岁。
“那个叶飞”他重新戴上眼镜,“是他影响你的吗?”
明菜没有立刻回答。她转头看向镜子,镜中的自己穿着职业套装,头发利落地束起,脸上是精心修饰过的妆容。这和她平时在电视上出现的形象不太一样——少了些甜美,多了些棱角。
“叶桑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她慢慢说,“不是他让我做这个决定,是他让我知道,做这个决定是可能的。”
墙上的时钟指向十点二十五分。渡边看了眼手表,低声提醒:“该准备了。”
中村站起身。他走到明菜面前,沉默了片刻,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去吧。”他说,声音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有不舍,有担忧,或许还有一点点骄傲,“记住,不管怎么样,事务所的大门不会对你关上。如果如果真的遇到困难,可以回来。”
明菜也站起来,对着中村深深鞠躬:“谢谢您,这些年真的非常感谢。”
九十度,停留了三秒钟。当她直起身时,眼睛有些湿润,但她迅速眨了眨眼,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宴会厅的侧门打开时,闪光灯瞬间炸成一片白茫茫的光海。
明菜从门后走出,走向舞台中央的长桌。她的步伐很稳,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场。米白色的西装在强光下几乎反光,珍珠胸针在她胸前闪着温润的光泽。
她在正中的位置坐下,左右两边分别是渡边和一位法律顾问。长桌上铺着深蓝色的桌布,摆着三支麦克风,几个矿泉水瓶。舞台背景板上印着“中森明菜记者见面会”的字样,下面是新工作室的logo——简单的“·a·ic”字样,设计成音符的形状。
记者们已经迫不及待了。前排有人举起手,但主持人先开了口:“感谢各位媒体朋友今天到场。接下来,中森明菜小姐将有一项重要发表。”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相机快门的咔嚓声还在持续,像夏夜的蝉鸣。
明菜调整了一下面前的麦克风。这个动作让她左手腕上的银色手链露了出来——那是条很细的手链,吊坠是个小小的音符。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透过音响传出来,带着一点细微的颤音,但足够清晰:
“感谢各位今天前来。在这里,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向大家报告。”
她停顿了一下。台下所有的镜头都对准了她,闪光灯还在闪烁,但她似乎已经适应了这种强光,眼睛没有眨。
“从今天起,我将成立个人工作室‘·a·ic’。同时,与现在所属的事务所的专属合约,将以友好的方式圆满结束。”
话音刚落,台下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记者们低头速记,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沙沙作响。有几个摄影记者迅速调整角度,试图捕捉中村社长的表情——他坐在第一排的预留席上,双手交叉放在膝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嘴唇抿得很紧。
明菜继续说着。她感谢了事务所这些年的培养,感谢了工作人员的付出,感谢了粉丝一直以来的支持。她的用词很官方,但语气很真诚。说到粉丝时,她的声音柔软了一些:
“我知道这个决定可能会让一些支持我的人感到困惑,甚至失望。但请相信,这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未来,我会以更自由的方式,在音乐和表演的道路上继续前进。我想尝试更多不同的音乐风格,想挑战更有深度的角色,想创作属于自己的作品。”
她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下。台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明菜的目光扫过全场。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麦克风的金属杆,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最后,”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但透过麦克风依然清晰,“我想特别感谢一位朋友。”
全场竖起了耳朵。
“他没有直接参与我的决定,但他用自己的方式让我看到——偶像也可以拥有自由的灵魂。艺术不应该被定义,人生也不应该被设限。”明菜说到这里,微微笑了。那笑容很淡,但眼睛里闪着光,“所以,从今天起,我想试着做更真实的中森明菜。做想做的音乐,演想演的角色,过想过的人生。”
她没有说出名字。但台下已经有人开始交换眼神——这几天小报上传的绯闻,加上叶飞最近频繁来日本的消息,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提问环节开始了。第一个站起来的记者语速很快:“明菜小姐,成立个人工作室后,具体的工作方向是什么?还会继续偶像活动吗?”
“我会继续唱歌,继续演戏。”明菜回答得很从容,“但可能会减少一些商业代言和综艺节目的曝光,把更多时间放在作品本身上。至于偶像活动”她想了想,“偶像这个词,我想重新定义它。不是被包装的形象,而是真实的人通过表演传递情感。如果这样理解的话,我会一直是偶像。”
“那么关于音乐创作呢?有计划自己写歌吗?”
“正在学习。”明菜诚实地说,“已经写了几首deo,但还不够成熟。不过没关系,我可以慢慢来。现在开始学创作,也不算晚吧?”
台下响起善意的笑声。气氛稍微轻松了一些。
又一个记者站起来,问题更尖锐:“明菜小姐,业界有声音认为,您这个决定可能会影响其他偶像,引发连锁反应。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这个问题很棘手。渡边在桌子下面轻轻碰了碰明菜的手肘,示意她谨慎回答。
明菜沉默了几秒。她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小口。这个动作让她有了一点思考的时间。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自己的。”她放下水杯,声音很平静,“我的选择只代表我自己。其他偶像有她们自己的路,我相信她们会做出最适合自己的决定。至于业界”她看向坐在第一排的中村社长,“我相信真正优秀的制作人和事务所,会尊重艺人的成长和选择。”
中村社长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化,但他微微点了点头——很轻微的动作,但被前排的记者捕捉到了。
记者会进行了四十分钟。明菜回答了十几个问题,从工作规划到私人生活,她都应对得体。没有回避,也没有过度透露,分寸把握得很好。当主持人宣布结束时,她站起身,对着台下深深鞠躬。
闪光灯再次炸开。这次她站在舞台中央,米白色的西装在强光下几乎变成纯白,珍珠胸针和银色手链反射着细碎的光。她保持着鞠躬的姿势,停留了五秒钟,然后直起身,对台下挥了挥手。
转身离开舞台时,她的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一些。
后台走廊里,工作人员已经等在那里。几个年轻的女助理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明菜走过去,一个个拥抱她们。
“以后还是要常联系啊。”一个助理哽咽着说。
“当然。”明菜拍拍她的背,“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中村社长从另一侧走过来。他在明菜面前停下,两人对视了片刻。
“记者会说得不错。”中村终于开口,语气比刚才温和了一些,“以后的路,自己小心。”
“我会的。”明菜说,“社长也请保重身体。”
中村点点头,转身离开了。他的背影在走廊尽头消失时,渡边走到明菜身边,递给她一个文件夹。
“这是接下来一周的行程调整。有几家媒体想做专访,我筛过了,这三家比较靠谱。”渡边说,
明菜接过文件夹,手指在上面停留了几秒。
走出酒店侧门时,外面的阳光正好。十一月的东京天空湛蓝,风很凉,吹在脸上让人清醒。停车场里,一辆黑色的轿车安静地停在那里。
明菜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内很温暖,有淡淡的皮革香气。司机是她新请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从后视镜对她点了点头。
车子缓缓驶出停车场,汇入中午的车流。明菜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刚才在记者会上的镇定一点点消散,她感觉到手指在微微发抖——不是紧张,是释放后的轻微脱力。
她睁开眼睛,从包里拿出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未读信息,发件人是叶飞,只有一个简单的句子:
“祝贺你。礼物晚上带过去。”
明菜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然后按下回复键。她打了很多字,又删掉,最后只回了一句:
“谢谢。等你。”
车子驶过东京塔时,她转头看向窗外。那座红色的铁塔在蓝天下矗立,像某种不变的坐标。而她的车正在驶向一个没有坐标的方向——未知,但自由。
窗外,东京的街景缓缓后退。百货公司的橱窗里已经开始布置圣诞装饰,银色的彩带和金色的铃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又一个冬天要来了,但这一次,她会用自己的方式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