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张妄跛着脚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蒙徒紧绷的肩背才骤然一松,凝于掌心的劲力随之散去,化作一口悠长的浊气吐出。
还好。
若是让本就重伤的陈秀再添新伤,他怕是后悔莫及。
陈秀却恍若未闻,对这场闹剧连半分眼神也欠奉,他径直转身回到院中,沐浴着午后暖阳,心无旁骛地练起了叠浪掌。
掌风如水,绵密不绝,看似轻柔的招式下,暗藏着一重又一重的劲力。
时光便在这周而复始的推掌与吐纳间,无声流淌。
入夜,陈秀回到房中,借着灯火翻阅那本得自王雷的《叠浪掌》秘籍,当翻到末页时,他的指尖微微一顿——掌谱之后,附着数张固本培元的内补药方。
培元散!
他如今掌法初窥门径,又添新伤,正是气血亏空之时。这几张药方,倒是能派上用场。
此后两日,陈秀闭门不出。
他将所需药材列成清单,托付给一位相熟的师弟代为采买。
那师弟见了他,眼神里满是崇敬,连连摆手,说什么也不肯收酬劳:“师兄的事,便是我的事!”
陈秀未再强求,只将这份人情默记于心。
很快,内院里便支起了一只小小的瓦罐。
炭火之上,药汤“咕嘟”翻滚,浓郁的药香混着草木的微苦,弥漫在空气中。
陈秀赤着上身,一边看顾火候,一边沉心演练掌法,随着气血运转,温热的药力仿佛与掌势共鸣,渗入四肢百骸。
八道狰狞的伤口传来阵阵酥痒,那是血肉新生的征兆。
他能清淅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复原。
忽然,院外人声鼎沸,打破了这份宁静。
就连平日里沉稳的师兄弟们也起了骚动,似乎来了什么贵客。
陈秀收敛心神,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一道火红的身影,在蒙徒的亲自陪同下,穿过前院,步入视野。
那女子身段丰腴,体态婀挪,正是周青寒。
蒙徒在她身侧,神态竟带着几分难得的恭谦。周青寒与他低语两句,微微颔首,目光便穿过庭院,精准地落在了陈秀身上。
随即,她迈开莲步,径直走来。
“伤势如何?还要多久才能好?”
周青寒一踏入内院,视线便落在他身上交错的绷带上,秀眉微蹙。
陈秀收了掌势,语气平淡:“伤得不轻,再有两三日,应能恢复六七成力道。”
“之后便可正常练拳,若要痊愈,恐需一月光景。”
“伤成这副模样,还练什么拳?”周青寒语带薄怒,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陈秀却是一脸的理所当然:“如今惹上王家,朝不保夕,怎敢懈迨,不练拳,如何庇护家人?”
周青寒心中微动,问道:“你家中还有何人?”
“尚有老母。”陈秀答道。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周青寒,反问:“周夫人是客,我为您打拳是交易,自那日走下擂台,你我便已两清。今日为何专程来此?”
周青寒闻言,反倒笑了:“你为我捧场,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她踱步上前,一股若有似无的馨香随之飘来。
“况且,王家欺你,亦有借机报复我之意,此事终究因我而起,我自会和那王磐算好这笔帐!”
“你既已入暗劲,便来我府上吧,为我看护宅院,也为我打拳。”
陈秀从这话里,品出了几分弦外之音。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周青寒一眼,眼前的女人面若桃花,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那双眸子里,仿佛漾着一汪春水。
陈秀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我志在武举,看门护院,非我所愿。”
“谁让你看门护院了?”周青寒被他这不解风情的模样气笑了,“你只需在府中安心练拳,旁门左道的琐事,一概无需理会。”
“便算我周家资助于你,若是受不起,武举有成再报答不迟!”
她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陈秀无法拒绝的筹码。
“况且,我周家生意遍布,你那位二婶周氏的营生,我顺手便可照拂一二。”
这已非招揽,而是将他的后顾之忧也一并纳入了考量。
陈秀心中剧震,沉默良久,缓缓起身,欲对周青寒躬身一拜。
一只温润的手却先一步扶住了他的手臂,阻止了他的动作。那触感让他身形一僵。
“这是合作,不是恩情。”周青寒的语气不容置喙,“你若拜我,便是存心气我。”
陈秀望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颜,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周伯。”周青寒轻唤一声。
她身后,一名气息沉稳的老者如影子般趋步上前,正是周家管家周远。
周远手中,捧着一只温润的玉盒。
“雪山白蛤膏,对外伤有奇效。”周青寒道,“你且用上。”
陈秀心头一凛!
雪山白蛤膏,传闻产自极北雪山,采制艰难,一盒便值数两,是有价无市的疗伤宝药。
他抿了抿唇,接过了玉盒。
“多谢!”
周青寒笑吟吟道:“既然有药,便快快换上,免得眈误药效。”
陈秀拿着玉盒道:“换药不便,还请夫人与管家暂避。”
周青寒却摇了摇头,神色认真起来:“既是合作,我需知根知底,亲眼看看你这伤势,究竟如何?”
话语听似公事公办,那双明眸却一眨不眨地锁着他。
陈秀面色微僵,旋即恢复如常。
他不再多言,沉默地解开衣襟,褪下上衣。
精壮的胸膛与后背上,八道纵横交错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狰狞可怖。
他缓缓解开旧绷带,指尖挑起一抹晶莹如雪的膏体,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创口之上。
一股清冽的凉意瞬间炸开,迅速渗入四肢百骸。
伤口处传来密集的酥痒,仿佛有万千蚁虫在血肉下爬行,那是肌体正在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愈合。
敷好药膏,缠上新带,陈秀默默穿回衣服。
周青寒静静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一言不发。
直到他穿妥衣物,那双明亮的眸子始终未曾离开。
“上次为你买的衣裳呢?”她忽然开口。
“收在柜中,过年过节便拿出来穿一次。”陈秀如实回答。
周青寒微微颔首,似是满意。
话说半晌,便应离去,但最后时分,她凝视着他,又问:“那日山上踏青,你对我说的话,还作数么?”
陈秀沉默了片刻,迎上她的视线,一字一句,清脆道:“但听姐姐一声令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周青寒的身子微不可查地一颤,眸光潋滟,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她垂下眼帘,许久,才轻声吐出三个字:
“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