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语里带着刻意的区分和偏重,像是在说服她,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司灵没有立刻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苏扬。”她轻轻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却又努力维持着平和,“你会让她留在此处?”
她问得直接,目光紧紧锁住他的眼睛。
苏扬怔了怔,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地问出这个问题。他避开她的注视,看向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幕,雨点猛烈砸在地上,正如他此刻如同一团乱麻的心。
“不会。”他的回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急于撇清的决绝,“只是暂避风,雨停了,她就会离开,谢安承诺过。”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加重,仿佛是为了强调,“这里,以后只会属于你。”
这个“以后”和“只会”,像是一个承诺,又像是一个划定界限的宣言。
司灵的心中微微一暖,但随即又升起一丝更深的怅惘。
他急于表态,恰恰说明那个人在他心中的分量,依旧足以搅动他的情绪,影响他的决定。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复杂的思绪,轻声问:“那你不去照看她吗?毕竟,她毕竟是大周的女帝,若在此处有个闪失”
“医女在照看。”他打断她的话,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冷淡,听不出太多情绪,“谢安也在,足够了。”
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转头认真地看着她,那眼神中满是自责和内疚。
“此刻,我更该照顾的人是你,你的伤,比她的风寒更让我挂心。”
“还疼吗?”他低声又问,指尖隔着纱布,极轻地描摹着伤处的轮廓。
司灵声音闷闷的:“上了药,好多了。”
直到十一轻轻叩门,端来了煎好的驱寒汤药。
“主子,司灵公主的药煎好了。”
苏扬自觉的接过药碗,黑色的药汁在瓷碗中微微晃动,散发着浓郁苦涩的气味。他试了试温度,恰好温热。
“来,把药喝了,预防风寒。”他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司灵唇边。
随即他又意识到有些不妥,有些手足无措,似乎是怕司灵误会又解释道:“你是手因为我而受伤,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司灵轻笑一声,看见他因为有些无措而微微发红的耳朵。
“好。”
司灵看着他专注喂药的样子,心中那份酸涩与不安,又被浓浓的暖意包裹。
她顺从地张口,将苦涩的药汁咽下。一勺,又一勺。他喂得很耐心,偶尔用绢帕拭去她嘴角的药渍,动作自然而体贴。
喝完药,苏扬将空碗递给十一,又仔细替司灵掖好被角。“今夜你受了惊吓,又淋了雨,好好休息,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司灵却摇了摇头:“你也淋了雨,去换身干爽的衣服吧,小心着凉,我没事的,喝了药有些困,想睡一会儿。”
苏扬这才发现他贴身衣物有些潮湿冰冷,如今被夜风一激,着实不太舒服。
“好。”他应道,“我很快回来。”
苏扬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望了一眼。
司灵已经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神情平静。
他轻轻带上门,吩咐门口侍候的人仔细照看,这才转身朝自己的起居室走去。
主厢房内重归寂静。
司灵在苏扬离开后,缓缓睁开了眼睛,眸中一片清明,毫无睡意,她侧耳倾听,院中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仍旧连绵不绝。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包扎好的手臂上,又转向紧闭的房门。
苏扬去看顾冥烟了,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即便他否认,即便他表现得再关切自己,那种微妙的变化,她作为女子,又如何感觉不到?
她想起顾冥烟昏迷前那一声破碎的“苏哥哥”,想起苏扬瞬间僵硬的背影。
他被顾冥烟伤的如此深,他似乎还是狠不下心?若顾冥烟真的放下一切尊严,苦苦哀求,以苏扬重情重义的性子,那颗曾经被她伤得千疮百孔的心,是否真的能坚硬如铁,再无波澜?
司灵轻轻抚摸着臂上的纱布,伤口传来隐约的刺痛,这伤,是意外,也是契机,它让苏扬愧疚,让他更倾向于留在自己身边。
可若顾冥烟也病了,也伤了,甚至更严重呢?苏扬又会如何?
她不敢深想,出身大乾皇室,她并非不懂权谋与算计,但将心思用在这般儿女情长的争夺上,还是让她感卑劣。
可感情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他对顾冥烟感情如此之深,是天下人都知道的,如今让他立刻忘记,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他还需要时间她也愿意等。
司灵缓缓闭上眼,窗外的雨,还在下,仿佛没有尽头。
苏扬回到自己的房间。
房间陈设简洁,一如他此刻希望保持的内心状态,他迅速褪下潮湿的外袍和中衣,换上一身干燥柔软的深色常服,冰冷的布料贴上皮肤的感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的包裹感,但他心头的滞重却并未减轻。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冷风夹杂着雨丝立刻涌了进来,打在脸上,带来清晰的凉意。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西厢客房的方向,那里灯火依旧亮着,在迷蒙的雨夜中,晕开一团昏黄的光晕,固执地存在于他的视野边缘。
谢安激动的话语,顾冥烟昏迷中痛苦的呓语,还有她醒来后扯住他衣袖时那卑微颤抖的手指无数画面和声音在他脑海中翻腾碰撞。
“她真心爱你!”
“苏哥哥别走”
“至少等雨停了,好吗?”
他当然感觉得到顾冥烟的真心,或者说,她自以为的真心。
可这真心,掺杂了太多的算计、不得已,以及对他人的分享。
每当他想起她曾与裴青越等人共处一室,想起朝野上下那些关于女帝后宫的风言风语,哪怕他深知宫廷之中许多事情身不由己,可那种如鲠在喉的恶心感和被背叛的刺痛,就会不受控制地涌上来,瞬间吞噬掉所有可能的柔软。
他苏扬,可以为了她赴汤蹈火,可以为了她的江山稳固双手染血、镇守边关,可以接受她身为帝王的不得已和偶尔的猜忌,但他无法接受,她曾将属于他们的誓言和亲密,哪怕只是形式上的,分给过旁人。
那是对他毫无保留付出的真爱的最彻底亵渎。
所以,他告诉自己,必须硬起心肠,过去的苏扬,那个把顾冥烟看得比性命、比尊严更重的苏扬,确实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