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可是为何,看到她苍白脆弱地倒在雨中,听到她无意识唤着旧日称呼,他的心还是会尖锐地抽痛?为何在吩咐医女、让人煎药、甚至默许她暂留时,会有一丝连自己都厌恶的动摇?
是因为残留的习惯?是因为对过往美好记忆的不舍?还是因为他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能够完全割舍?
“梦,总是要醒的。”他对谢安说的话,又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
他需要让顾冥烟彻底死心,也需要让自己彻底死心。
“主子。”十一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迟疑。
苏扬关上窗,隔绝了风雨声。“进来。”
十一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姜茶。“主子,您也淋了雨,喝碗姜茶驱驱寒吧。”他将姜茶放在桌上,垂手立在一旁,欲言又止。
苏扬端起姜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有事?”
十一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方才谢指挥使那边传话,说女帝陛下似乎又有些发热,迷迷糊糊的,医女刚又去看过,重新施了针。”
苏扬端着碗的手顿住了,滚烫的碗壁透过瓷釉传递到指尖,他却觉得那热度有些灼人,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只有姜茶的热气袅袅上升。
半晌,他沉声问:“医女怎么说?”
“说是白日里就心神损耗过度,加上淋了冷雨,寒气入体,引发了旧疾,病情反复也是常事,已用了药,需得精心看护,今夜是关键。”十一小心翼翼地回答,偷眼观察着主子的神色。
旧疾苏扬的心猛地一沉。
顾冥烟确实有畏寒的毛病,早年落下的病根,每逢换季或心绪不宁时便容易发作。
从前每次她稍有不适,他总是最心疼的那个,这是一次落水的后遗症,也是他前往边境千辛万苦给她采药的时候。
那些记忆不受控制地浮现,伴随着担忧,瞬间攫住了他。
但他立刻,强迫自己将这些情绪压下去。
他如今没有立场,也没有义务再去事无巨细地关心她的身体状况,有医女,有谢安,足够了。
“知道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听不出波澜,“让医女务必尽心,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去取。”这已是他能给出的、最合乎“陌路人”身份的关照。
“是。”十一应道,却没有立刻退下,反而更压低了些声音,“还有司灵公主那边,侍候的人说,公主喝了药,但似乎并未睡着,时不时望向门口,像是在等主子回去。”
苏扬心头一紧,司灵在等他,他方才承诺了会回去陪她。
愧疚感再次涌上心头,她已经因他受伤,在陌生的地方,承受着身体的疼痛和可能的风寒侵扰,自己却在这里为另一个女人一个深深伤害过他的女人的病情而心绪不宁,甚至耽搁了陪伴她的时间。
他将碗中剩余的姜茶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滑入喉管,带来一丝暖意,却暖不透心底的寒凉与矛盾。
“我这就过去。”他对十一道,语气决然,像是在给自己下达命令,“西厢那边,你留意着,有任何情况,及时禀报,但不必事事来扰我,除非”他顿了顿,终究没能说出那个“除非”之后的可能性,“去吧。”
“是。”十一领命退下。
苏扬在原地站了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纷杂的情绪都排出体外。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确保自己脸上不会残留太多不该有的情绪,这才举步,朝主厢房走去。
西厢客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秋夜的寒意,却驱不散顾冥烟心头的冰冷和身体里一阵阵涌上的燥热。
她确实又发起了热。
喝下的汤药似乎只起了片刻作用,随后便被更凶猛的寒热交替所取代。
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模糊时,尽是光怪陆离的噩梦,苏扬决绝离去的背影,司灵依偎在他身边的画面,交织着旧日里他的温柔笑语,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清醒时,便是无边无际的痛悔,还有对隔壁院落那个人,无法抑制的思念与渴望。
“水”她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声音。
一直守在床边的谢安立刻起身,倒了一杯温水,小心地扶起她,将水杯递到她唇边。
顾冥烟就着他的手,勉强喝了几口,温水滋润了喉咙,却浇不灭心火。
“他还有再来过吗?”她睁开迷蒙的眼,视线在屋内搜寻,明知不可能,却还是怀着一丝卑微的希望。
谢安动作一滞,心中酸楚,低声回道:“陛下,摄政王方才遣人来问过情况,吩咐医女务必用心,他那边也有需要照看的人。”他斟酌着词句,尽量不刺激顾冥烟。
顾冥烟眼中微弱的光亮瞬间黯淡下去。
他遣人来问,终究,还是隔着距离,隔着身份,隔着另一个女人。
需要照看的人司灵公主,是啊,那位公主也受了伤,还是因为自己失控所致。
苏扬此刻,定是在她身边,温柔呵护,就像从前对待自己一样。
这个认知让她心如刀绞,剧烈的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
“陛下!陛下您怎么样?”谢安连忙为她拍背顺气,忧心如焚,女帝的身体本就不是特别强健,此番接连打击,淋雨受寒,情绪大起大落,恐怕真的会落下病根。
医女吩咐了,“陛下,需得保持心境平和,切忌再受刺激,按时服药,慢慢调理。”
心境平和?顾冥烟心中苦笑,如何平和?她爱的人就在咫尺之遥,却视她如陌路,甚至守在别的女子身边。
她辛苦筹划,放下一切尊严前来,得到的只是冰冷的驱逐和严厉的警告。
她的江山,她的骄傲,她曾经视为理所当然的他的爱,如今都成了讽刺。
“谢安”她抓住谢安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眼中是破碎的痛苦和一丝执拗的疯狂,“你告诉朕!朕是不是真的再也没有机会了?”
谢安看着她这幅模样,也是心疼不已,却也只能强自镇定地劝慰:“陛下,您别胡思乱想,摄政王他他并非铁石心肠,今夜他允您留下,为您延医问药,已是让步,来日方长,只要陛下保重龙体,示之以诚,未必没有转圜余地,但眼下,您必须先把身子养好。”
“示之以诚”顾冥烟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空洞地望着帐顶,“朕还不够诚吗?朕连皇夫都不要了,后宫也散了,穿着旧衣来寻他可他不要,他说他不稀罕了”泪水又一次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
“陛下,摄政王在气头上,说的话未必是真心,您给他时间,也给自己时间。”谢安实在不知还能如何安慰,只能说着这些苍白无力的话。
时间?顾冥烟闭上眼,她怕的,就是没有时间。
苏扬对司灵的维护显而易见,司灵又因他受伤,正占据着同情和愧疚的有利位置,若等他们感情更深,甚至她不敢想下去。
一股偏执的绝望攫住了她,她猛地看向谢安腰间的佩剑,眼中闪过一道决绝的光。
“给朕!”
谢安一愣,随即大惊,下意识按住剑柄:“陛下?您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