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侯府书房内烛火摇曳。
林微独坐案前,手中轻抚那方素白绢帕,上面炭笔勾勒的山水轮廓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却又透着说不出的神秘。
洞庭山,地乳灵窍。
这八个字在他心头反复盘旋。
江南水乡,距离京城千里之遥。
若真如苏砚所言,那处地脉灵窍能助他更快恢复元神,确实比困守京城日日饮苦药、夜夜受暗算要强得多。
但离京……谈何容易。
他如今是名义上的“太子少保”、“天衍侯”,虽有虚衔无实权,却是朝野瞩目的焦点。
太庙之事余波未平,地宫异动频传,朝中已有官员将矛头指向他这“异术祸根”。
此刻若突然离京南下,那些攻讦者怕是立刻会扣上“畏罪潜逃”、“心怀叵测”的帽子。
更何况,萧北辰刚传来鬼市邪踪的消息,金帐王庭那些崇拜异界的势力可能已渗入京城。
他这一走,京城局势将更加难测。
兰若公主尚在宫中“静养”,萧北辰独木难支,若真有变故……
林微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头痛欲裂。
不仅元神伤势作祟,这诸多思虑也如乱麻缠心。
“公子,该歇息了。”
云疏影端着热茶走进书房,见他面色苍白,不由得轻声道,
“御医嘱咐过,您如今最忌劳神。”
林微接过茶盏,暖意透过瓷壁传来,却驱不散心头寒意。
他看着眼前这个一直默默跟随自己的女子,忽然问道:
“疏影,若我说想离开京城,去江南住些时日,你觉得如何?”
云疏影微微一怔,随即垂眸道:
“奴婢但凭公子吩咐。
只是……公子伤势未愈,长途跋涉恐有不妥。
且京城如今暗流汹涌,公子若离京,怕是正中某些人下怀。”
她说得委婉,却字字在理。
林微苦笑:“连你都看出来了。”
“公子,”
云疏影抬起头,眼中是少有的坚决,
“奴婢虽不懂朝堂大事,但知道公子自太庙归来后,便夜夜难眠,白日里强打精神,实则形销骨立。
京城是是非之地,若真有能助公子养伤的去处,离开或许……并非坏事。”
林微心中微动。
云疏影说得对,他如今的状态,留在京城只会越来越糟。
若不能尽快恢复实力,三年后的“星坠之灾”如何应对?
青玉圭的秘密如何解开?
“三相定界仪”的线索又该如何寻找?
一切的前提,是他必须活着,且有能力行动。
“可离京需要理由。”
林微沉吟道,
“若无合适借口,恐生事端。”
云疏影想了想,低声道:
“公子可还记得,您之前曾向陛下提过,想重修祖宅之事?”
林微目光一闪。
是了,原主林微的祖籍在江南余杭,祖宅年久失修,这倒是个不错的借口——以“回乡祭祖、修缮祖宅”为名离京,合情合理。
加上他如今有伤在身,江南气候温和宜于休养,更是说得过去。
只是……皇帝会准吗?
正思忖间,窗外忽然传来极轻微的振翅声。
林微神色一凛,云疏影会意,立刻吹熄烛火,退至门边警戒。
片刻,窗棂被轻轻叩响,三长两短——是“玄羽”的暗号。
林微推开窗户,那只通体乌黑的夜枭无声滑入,落在他肩头。
他从夜枭腿上解下一卷细小纸筒,展开一看,是兰若公主的笔迹,只有短短数行:
“父皇有意准你离京休养。
朝中阻力不小,但张玄素等老臣力保。
三日内必有旨意。
江南之事,我已知晓一二,苏砚可信。此去务必小心,京城有我。”
字迹娟秀而急促,显然是在仓促间写成。
林微看完,将纸条置于烛火上焚为灰烬。
兰若公主的消息来得正是时候。
看来皇帝虽然态度暧昧,但终究还是念及他太庙之功,愿意给他一条生路——或者说,是将他暂时“请”出京城这个漩涡中心。
而兰若那句“苏砚可信”,更让林微心中有了底。
这位神秘的老乞丐,看来与兰若公主也有关联,或者说,他们背后的势力有所交集。
“疏影,”
林微转身,“准备一下,三日内我们可能就要动身。”
云疏影虽不知纸条内容,但见公子神色,心知已做出决定,当即应道:
“是,奴婢这就去收拾行装。
公子,要带哪些人同行?”
林微略一沉吟:
“你,林安,再选两个可靠的家丁即可。
人不宜多,轻车简从。
侯府这边,留老管家坐镇,其余仆役照旧。”
“那萧大人、柳姑娘他们……”
“我会与他们交代。”
林微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京城之事,还需有人看着。”
三日后,圣旨果然到了天衍侯府。
传旨太监宣读时,语气温和,措辞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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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意是:天衍侯林微为国操劳,于太庙力挽狂澜,以致贵体受损。
朕心甚忧,特准其离京返乡,回余杭祖籍休养,并赏赐金银药材若干,着太医院选派御医一名随行照料。
侯府一应事务,交由管家暂理,待侯爷康复回京,再行述职。
旨意中只字未提“太子少保”虚衔是否保留,也未说休养期限。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皇帝给林微的体面下台阶——既保全了功臣颜面,又将他暂时调离了权力中心。
消息传出,朝堂反应各异。
以周延、王焕为首的官员暗自得意,认为这是林微失势的开始。
而张玄素等老臣则保持沉默,心中却明白,这是陛下在保护林微,也是给京城局势降温。
接旨谢恩后,林微在书房单独见了萧北辰。
“侯爷真要南下?”
萧北辰眉头紧锁,“京城如今……”
“正是因京城局势复杂,我才更该离开。”
林微打断他的话,神色平静,
“我在京一日,那些暗箭便一日不会停。
我走了,他们反而会收敛些。
况且,”
他压低声音,
“江南之事,关乎我伤势恢复,也关乎未来应对更大危机的可能。
我必须去。”
萧北辰沉默片刻,重重点头:
“末将明白了。
侯爷放心,京城这边,我会盯紧。
地宫异动、鬼市邪踪,还有朝中那些跳梁小丑,一个都逃不过锦衣卫的眼睛。”
“有劳萧兄。”
林微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
“这里是我对京城局势的一些分析,以及后续可能需要注意的几点。
你且收好,必要时可与兰若公主商议。”
萧北辰郑重接过,收入怀中。
“另外,”
林微又道,
“若有机会,替我查查苏砚此人。
他自称是我故友,但我总觉得……他的来历不简单。”
“苏砚?”
萧北辰记下这个名字,“末将会留意。”
送走萧北辰,林微又见了柳如烟和南宫玉。
两人听闻他要离京,都表示要随行保护,被林微婉拒。
“你们留在京城,协助萧兄更紧要。”
林微道,
“西山血案、噬魂教余孽,这些线索不能断。
若有进展,可通过老办法传信与我。”
柳如烟咬了咬唇,终究还是躬身道:
“侯爷保重,江南若有需要,随时传唤。”
南宫玉则深深看了林微一眼:
“侯爷,那地乳灵窍虽好,但古阵遗迹往往伴随未知风险。
您伤势未愈,万事当以稳妥为先。”
“多谢南宫兄提醒。”
一切安排妥当,已是出发前夜。
侯府内灯火通明,仆役们正忙着将行李装车。
林微独自在庭院中踱步,看着这处住了不过数月、却经历了太多风波的府邸,心中感慨万千。
从穿越之初的落魄书生,到如今名动京城的天衍侯,这条路走得步步惊心。
而现在,又要踏上新的旅途。
“公子,”
林安从廊下走来,手里拿着一件厚实的披风,
“夜里风凉,您披上些。”
林微接过披风,看着这个从街头小乞丐一路跟随自己至今的少年,温声道:
“小安,这一路南下,路途遥远,你怕不怕?”
林安用力摇头:
“不怕!公子去哪儿,小安就去哪儿。”
少年眼中满是赤诚,让林微心头一暖。
他伸手拍了拍林安的肩膀:
“好,等到了江南,安顿下来,我教你识字读书。”
林安眼睛一亮:“真的?”
“自然是真的。”
林微笑笑,
“不仅要识字,还要学些推演术数的基础。
你心思灵巧,是个好苗子。”
主仆二人正说话间,云疏影从厅内走出,禀报道:
“公子,行李已装好大半。
御医王大人方才派人传话,明日辰时在东门外会合。”
王太医是太医院中年资最浅的一位,性情温和,医术尚可。
皇帝派他随行,显然也是经过斟酌——既全了体面,又不会派太过精明之人监视林微。
“知道了。”
林微点头,
“让大家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这一夜,林微睡得并不安稳。
梦中光怪陆离,时而看到太庙地宫深处那双猩红的眼睛,时而看到星图中那颗扭曲的黯星直坠而下,时而又看到江南烟雨中,一处荒废道观在云雾间若隐若现。
天蒙蒙亮时,他便醒了。
简单梳洗用过早膳,侯府门前已备好两辆马车。
林微、云疏影、林安同乘一辆,另一辆装载行李药材,两名家丁驾车。
此外还有四名护卫骑马随行——这是萧北辰执意安排的锦衣卫好手,扮作寻常家丁模样。
老管家带着一众仆役在府门前跪送,不少人眼中含泪。
林微虽在府中时日不长,但待下宽和,赏罚分明,很得人心。
“都起来吧。”
林微温声道,
“我不在期间,府中诸事由管家做主。
大家各司其职,好生守着侯府。”
“恭送侯爷!”众人齐声道。
马车缓缓驶出天衍侯府,沿着青石街道向东门行去。
清晨的京城刚刚苏醒,街边早市已开,炊烟袅袅,叫卖声此起彼伏。
这一切平常景象,如今看来却有些遥远。
林微掀开车帘一角,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心中默然。
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也不知回来时,京城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行至东门外,果然见到一辆太医署的马车已等候多时。
王太医是个三十出头的文士,见林微车驾到来,忙下车见礼。
两人寒暄几句,便合为一队,启程南下。
马车出京后一路向南,起初几日尚在平原官道,行进还算顺畅。
林微在车中或闭目养神,或翻阅书籍,偶尔与王太医探讨几句医理——这位太医虽然年轻,但家学渊源,对调养元气颇有心得,倒是个不错的同行者。
云疏影细心照料林微起居,林安则鞍前马后,学得很快,已能帮着打理不少杂事。
四名锦衣卫护卫更是警惕,白日轮值守卫,夜里安排值夜,将一行人保护得滴水不漏。
七日后,车队进入淮南地界。
地势渐有起伏,官道也崎岖了些。
林微的伤势虽未恶化,但长途颠簸终究耗神,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这日傍晚,车队在一处小镇驿馆歇脚。
驿馆不大,但还算干净。
林微在房中用过晚膳,正想早些休息,忽听窗外传来隐隐的琴声。
琴声悠远,如泣如诉,在这荒僻小镇的夜晚显得格外突兀。
林微心中微动,披衣起身,推开窗户望去。
驿馆对面是一家小酒肆,二楼窗边,隐约可见一个白衣身影正在抚琴。
月光如水,洒在那人身上,竟有几分出尘之感。
“公子,”
云疏影推门进来,见他站在窗边,忙道,
“夜风凉,您还是……”
话音未落,对面琴声戛然而止。
那白衣人忽然转头,目光竟直直投向林微所在窗口。
虽隔着一街距离,但林微看得分明——那是个女子,约莫双十年华,面容清丽,眼神却冷如寒霜。
她看着林微,唇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随即起身,消失在窗后。
“公子认识那人?”
云疏影也看到了,疑惑道。
林微摇头:“从未见过。”
但不知为何,那女子的眼神让他心中升起一丝不安。
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青玉圭——圭身温润,并无异常悸动。
是巧合,还是……
正思忖间,楼下忽然传来喧哗声。
林安急匆匆跑上楼,禀报道:
“公子,王太医在楼下与人起了争执!”
林微眉头一皱,当即下楼。
只见驿馆大堂中,王太医正与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对峙,那公子身后跟着四五名彪悍家丁,个个横眉怒目。
“怎么回事?”林微沉声问道。
王太医见林微下来,忙道:
“侯爷,是这么回事——这位公子要强占我们已订下的上房,在下与他理论,他却……”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本公子理论?”
那锦衣公子打断王太医的话,傲慢地打量着林微,
“你就是他们主子?
看你这样子,病恹恹的,出门在外也不知道带足人手?
本公子今日心情好,不与你们计较,把上房让出来,再赔个不是,这事就算了。”
林微面色平静,看着对方:
“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哼,说出来吓死你。”
锦衣公子昂首道,
“本公子姓赵,单名一个‘骢’字。
家父乃淮南转运使赵明诚!”
淮南转运使,正四品大员,封疆大吏。
难怪如此嚣张。
林微心中了然,却依然淡淡道:
“原来是赵公子。
只是这上房是我们先订下,驿丞可作证。
赵公子若想住店,还请另寻他处。”
“你!”
赵骢没想到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还敢拒绝,顿时怒道,
“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
他话未说完,身后一名家丁忽然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
赵骢脸色微变,再次打量林微,目光在林微腰间一块玉佩上停留片刻——那是皇帝御赐的侯爵信物之一。
“你……你是京里来的?”
赵骢语气软了些,却仍带着不甘。
林微不置可否:
“赵公子若无事,还请自便。”
赵骢脸色变幻,终究不敢在御赐信物面前造次,恨恨地瞪了林微一眼,带着家丁转身离去,嘴里嘟囔着:
“晦气!咱们走!”
风波暂息。
王太医松了口气,向林微道谢。
林微却看向驿丞:
“方才那位赵公子,经常如此?”
驿丞苦笑道:
“这位赵公子是赵大人的独子,在淮南地界……确实跋扈了些。
不过今日见着侯爷的信物,想必也不敢造次了。”
林微点点头,不再多问。
但回到房中,他却陷入沉思。
淮南转运使赵明诚……这个名字他有些印象。
朝中传闻,这位赵大人与礼部右侍郎周延是同年进士,私交甚笃。
而周延,正是前几日在朝中攻讦他的官员之一。
是巧合吗?
还是说,他离京的消息已经传开,有人想在他南下的路上……
正思索间,窗外忽然飘来一片薄薄的纸笺,轻轻落在桌上。
云疏影一惊,正要查看,林微已抬手制止。
他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对面酒肆二楼,那扇窗户依旧开着,却已空无一人。
只有月色清冷,夜风微凉。
林微退回桌边,用银簪小心挑开纸笺。上面只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洞庭水深,君且慎行。
故人相托,聊赠一言。”
没有落款。
但林微认得这字迹——与对面抚琴女子的气质完全不符,却与兰若公主的笔迹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更为成熟老练。
故人相托?
哪个故人?
兰若公主,还是……苏砚?
而“洞庭水深”四个字,更让林微心头一凛。
看来这次江南之行,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
他将纸笺凑到烛火边焚毁,看着跳跃的火光,眼神渐深。
无论前方是地乳灵窍还是龙潭虎穴,他既已踏上这条路,便只能走下去。
只是不知,那洞庭山深处等待他的,究竟是疗伤的契机,还是另一张早已布好的网。
夜色渐浓,小镇重归寂静。
只有远处山林间,偶尔传来几声夜枭啼鸣,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凄清。
而在驿馆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上,那个白衣女子不知何时又出现了。
她静静立在枝头,衣袂随风轻扬,望着林微房间的窗户,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良久,她轻叹一声,身形一晃,如一片羽毛般飘然落地,消失在夜色深处。
只留下一句低语,随风飘散:
“星引归位,劫数将起……师尊,您这一步棋,到底是对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