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庭院里的桂花已谢,唯余几株晚菊在微寒的风中孤傲地绽着金黄。
天衍侯府的宁静,如同结冰的湖面,看似平滑如镜,实则暗流在深处悄然涌动。
林微的生活似乎规律了起来。
每日卯时初刻,天色尚且青灰,他便已起身。
先是在云疏影的服侍下,饮下一碗按照御医方子精心熬制的参茸固本汤,汤药苦涩,却能缓缓补益亏损的气血。
而后,他会在庭院中缓慢踱步,感受晨露的清寒与朝阳初升时那微弱却真实的暖意,同时默默运转天衍宗最基础的养神法诀,以意念引动青玉圭内那缕淡金灵性散发的温润气息,如同春雨般,一丝丝浸润干涸龟裂的元神。
这个过程缓慢而痛苦,如同用最细的绣花针,一点点缝补破损的锦缎,稍有急切或分神,便会引动元神深处针扎般的刺痛。但林微耐性极佳,每日坚持,不曾有丝毫懈怠。
他能感觉到,那种无处不在的虚弱感和元神刺痛,正在以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减轻。
胸口檀中穴内,那丝来自九窍蕴神丹和青玉圭灵性共同形成的暖意,也日渐稳固,成为他维系元神的微小火种。
晨练之后,便是雷打不动的书房时光。
那卷黑色星图被他用特制的丝绳悬于北墙,每日观摩。
结合青玉圭传承碎片中关于空间轨迹推演的知识,以及天衍宗的《周天星衍术》残篇,他尝试着反推这星图的绘制原理与黯星运行规律。
进展依旧缓慢,但并非全无所得。
他渐渐能辨识出星图中几个关键“坐标星”在此界星空的大致对应,并推算出了黯星轨迹偏移的加速度——确实在加快,按照这个趋势,阿史那云所说的“三年之期”,恐怕只少不多。
阿史那云留下的“传音蝉”一直静静躺在书桌暗格内,未曾动用。
林微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也需要更多信息来验证这位异域来客所言的真伪。
而那枚“星痕令”,则被他以秘法封存在一个刻有简易隔绝符文的玉盒中,与青玉圭一同保管。
这一日,他刚结束对星图的推演,正闭目缓解因过度集中精神带来的微微眩晕,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公子,萧大人来了,在前厅等候。”
云疏影的声音传来。
林微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疲惫,但很快恢复清明:
“请萧兄到书房来。”
片刻后,萧北辰大步而入。
他依旧一身劲装,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肃杀与忧虑。
见到林微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似乎比前几日好些,他眼中掠过一丝欣慰,抱拳道:
“侯爷,看来这几日将养,气色稍复。”
“萧兄不必多礼,坐。”
林微示意云疏影上茶,
“看你神色匆匆,可是外面又有了什么变故?”
萧北辰在对面坐下,接过茶盏却没有喝,压低声音道:
“确实不太平,两件事。
其一,太庙地宫封禁处,昨夜子时前后,值守兵士再次听到地下传来异响,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清晰,似有金铁拖曳、又似巨物翻身之声,持续了约莫半刻钟才消失。
工部派去检修封禁泥浆的匠人回报,封堵入口的泥浆表面,出现了几处细微的、不规则的凸起和龟裂,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里面轻轻顶撞过。”
林微眉头微蹙。
谢蕴未死,裂隙未消,地底果然不曾真正安宁。
这异动是封印继续松动的征兆,还是谢蕴残存意识或异界力量的挣扎?
抑或是……那“黯星”轨迹偏移,导致“星痕”能量进一步活跃?
“陛下和朝廷可知晓?”林微问。
“末将已连夜禀报。”
萧北辰面色凝重,
“陛下命钦天监、太史局加派人手,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监测地气与天象异动。
工部也增调了材料和人手,准备加固封禁。
但朝中……有些不同的声音。”
“哦?什么声音?”
“以礼部右侍郎周延、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王焕为首的一批官员,今日早朝上奏,言太庙屡生异象,地宫不宁,恐非吉兆,或与‘天衍异术’过度干涉、有违天道有关。”
萧北辰声音中带着压抑的怒气,
“虽未直接点名侯爷您,但矛头所指,昭然若揭。
他们提议,应暂停一切针对太庙地宫的‘非常规’举措,转而举行盛大祭典,告慰先灵,祈求上天庇佑。
甚至……有人隐晦提及,当初天衍侯以术数干预天象(指之前旱灾之事),或许已种下祸根。”
林微闻言,心中并无太多波澜。
树欲静而风不止,朝堂攻讦,意料之中。
他如今“赋闲”,又身负异术,卷入如此诡谲之事,自然是最好的靶子。
皇帝的态度,才是关键。
“陛下如何决断?”
“陛下驳回了暂停封禁加固的提议,责令工部按计划行事。但对举行祭典一事,未置可否,交由礼部与钦天监会商。”
萧北辰道,
“陛下还当廷申饬了周延、王焕等人‘不察实情,妄议功臣’,罚俸三月。
但……也仅此而已。”
罚俸申饬,是表明态度,保护林微。但未彻底否定祭典提议,也未对“异术祸根”之说进行更严厉的驳斥,这其中微妙的平衡,耐人寻味。
皇帝需要稳定朝堂,也需要观察,更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
“陛下圣明烛照,自有考量。”
林微淡淡道,
“萧兄不必为我忧心,第二件事是什么?”
萧北辰深吸一口气,神色更加严峻:
“是关于西山别院的后续清查。
柳如烟和南宫玉前几日带人,根据秦观当初的图纸和我们后来找到的一些线索,在别院地下发现了一处更加隐秘的暗室,里面……空无一物,但墙壁上刻满了与噬魂教邪法同源、却更加古老晦涩的符文。
而在暗室角落,我们找到了这个。”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物件,小心打开。
里面是一小块暗红色的、非金非玉、触手冰凉的碎片,形状不规则,边缘锋利,表面有着天然形成的、如同血管般的细微纹路。
林微接过碎片,仔细端详。
青玉圭在他袖中,再次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悸动,并非警示,而是一种……仿佛遇到“同类”或“相关物”的共鸣?
这碎片上的气息,阴冷、邪异,却与地宫那纯粹的异界气息有所不同,似乎混杂了更多的……此界生灵的怨念与某种血腥祭祀的残留。
“这是何物?”林微问。
“南宫玉认得。”
萧北辰沉声道,
“他说,这像是传说中的‘血魄精金’的碎屑。
此物非天然生成,需以特殊邪法,萃取大量生灵精血魂魄,混合某种罕见的阴属性金属矿脉,在极阴之地淬炼而成。
是炼制某些极其歹毒邪恶法器的核心材料之一。
噬魂教鼎盛时期,曾试图炼制,但所需代价太大,且成功者寥寥。
这碎片虽小,但看其成色和蕴含的邪力,恐怕……需要不下百人的性命为祭,才能炼出这么一小块!”
百人性命为祭!
林微眼神一寒。
宁王和谢蕴,在西山别院到底还做了什么?
“碎片只有这一块?
暗室有无其他发现?
比如……炼制的痕迹,或更多线索?”
林微追问。
“只有这一块碎片,嵌在石缝里,可能是匆忙间遗漏的。”
萧北辰摇头,
“暗室本身被清理得很干净,除了符文,几乎没有任何遗留。
但柳如烟在附近山脉暗中查访,从一个常年采药的老药农口中得知,大约一年前,曾有一伙行踪诡秘的外乡人,在别院后山一处隐蔽山谷活动过一段时间,还驱赶走了附近的山民。
老药农有次误入山谷边缘,闻到过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焦臭味和血腥味,吓得没敢靠近。
时间上,与宁王势力经营西山别院吻合。”
炼制“血魄精金”的场所!
这伙外乡人,很可能就是噬魂教余孽或宁王网罗的邪道术士!
他们用上百条人命炼出这东西,目的何在?
谢蕴用来温养玉圭的煞浆,是否也与此有关?
甚至……这血魄精金,是否就是用来辅助她强行融合异界力量的“容器”或“催化剂”的一部分?
线索似乎更多,却也更显扑朔迷离。
噬魂教的阴影,比想象中更深。
“此事事关重大,务必秘密追查。”
林微将碎片还给萧北辰,
“小心那伙外乡人的踪迹,尤其是可能与草原邪异教派勾结的线索。
另外,提醒柳姑娘和南宫兄,追查时务必小心,对方很可能精通邪术,且心狠手辣。”
“末将明白!”
萧北辰郑重收起碎片,
“侯爷,还有一事……您让我留意京城内是否有隐秘的邪异气息波动,尤其是与草原可能有关的。
锦衣卫暗桩近日回报,城南‘鬼市’一带,近期似乎有些生面孔在暗中收购一些奇怪的东西——年份久远的兽骨、特定的稀有矿石、甚至……刚死不久之人的头发和贴身衣物。
交易量不大,但频率不低,且行事隐秘,接头人身份不明。”
鬼市?
京城三教九流汇聚、见不得光交易的地下市场。
收购这些偏门邪门之物……确实可疑。
“可查到源头或背后指使之人的线索?”
“暂时没有。
对方很谨慎,用的都是中间人,且似乎懂得一些反追踪的伎俩。
我们的人不敢跟得太紧,怕打草惊蛇。”
萧北辰道,
“不过,其中一次交易中,我们的人远远瞥见,来接货的一个人,身形步法不像中土人士,倒有些……草原骑马民族的习惯。”
草原……邪异教派……收购邪物……林微心中警铃微作。
阿史那云的警告并非空穴来风。金帐王庭内部崇拜异界力量的势力,其触手可能已经悄然伸入了京城!
他们想做什么?
收集材料,准备某种邪恶仪式?
还是为了别的目的?
“继续暗中监视,重点排查鬼市及周边区域的可疑人物、仓库、宅院。
但切记,不要轻举妄动,先摸清他们的底细和目的。”
林微叮嘱道,
“另外,萧兄,你自身也要多加小心。
朝中既然有人对我发难,难保不会有人想从你这里打开缺口。”
萧北辰冷笑一声,眼中闪过厉色:
“侯爷放心,末将行得正坐得直,不怕宵小构陷。
他们若敢来,末将的刀也不是吃素的!”
又交谈了片刻,萧北辰才起身告辞,匆匆离去,他肩上担子不轻。
林微独自坐在书房,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朝堂攻讦、地宫异动、西山血案、鬼市邪踪……还有那悬在头顶的“三年之期”和虚无缥缈的“三相定界仪”。
千头万绪,如同一张巨大的网,正在缓缓收紧。
他感觉自己的伤势恢复速度,还是太慢了。
照这个进度,即使有九窍蕴神丹,要恢复到有足够自保和行动能力,至少还需数月。
时间不等人。
或许……应该冒一点险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书架上那几本前朝方士留下的、关于“引地脉之气养魂”的残破笔记上。
这些方法大多粗浅危险,且对此界灵气稀薄的环境而言效果有限,甚至可能损伤地脉。
但其中有一篇提到,在某些特殊的地脉节点或古迹遗址附近,若以特定阵法引导,或许能汇聚稍强一些的“地灵精粹”,对稳固神魂有奇效。
京城附近,除了太庙地宫那个危险之地,还有哪里可能存在较强的地脉节点?
裂地剑所在的石室?
那里剑意肃杀,并非温养之地。
西山别院?
邪气污染,更不可取。
或许……兰若公主曾提过的、她研究阵法时发现的几处疑似古阵残留的地点?
正思索间,云疏影又轻轻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犹豫:
“公子,府外来了一个人,说是……说是您的故友,从江南而来,姓苏,单名一个‘砚’字。
门房见他衣着普通,风尘仆仆,又不肯递拜帖,本要打发,但他坚持要见您,还说了句‘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说您听了自然明白。”
苏砚?
林微在记忆里快速搜索。
原主林微的社交圈极其简单,落魄书生,哪有什么江南故友?
等等……“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
这不是他刚穿越过来,在街头摆摊算卦时,偶尔会挂在嘴边、来自天衍宗典籍的一句话吗?
知道这句话的,除了他自己,就只有……那个偶尔来他摊前听他胡侃、衣衫褴褛的老乞丐?
难道……是那个老乞丐?
他当时就觉得那老乞丐眼神浑浊中偶尔透着一丝奇异的光,不似寻常乞儿,但对方从未表露身份,后来也不知所踪。
“请他进来,到偏厅奉茶。”
林微心中升起一丝好奇与警惕。
片刻后,在偏厅,林微见到了这位“故友”。
来人约莫五十许年纪,面容清癯,蓄着短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脚下是一双沾满尘土的布鞋,确实风尘仆仆。
但那双眼睛,却澄澈明亮,带着阅尽世事的通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深邃。
他手中拄着一根普通的竹杖,杖头挂着一个磨损的旧葫芦。
见到林微,他微微一笑,目光在林微脸上停留片刻,仿佛在确认什么,随即拱手道:
“山野之人苏砚,冒昧来访,搅扰林侯爷清净了。”
“苏先生客气,请坐。”
林微还礼,示意云疏影上茶,
“先生说是我故友,又知我旧言,不知……”
苏砚坦然坐下,接过茶盏,却不急着喝,只是看着林微,缓缓道:
“侯爷可还记得,去年秋末,东市街头,那棵老槐树下,有个时常听你讲些稀奇古怪卦理的老乞儿?”
果然是他!
林微心中微震,面上不动声色:
“略有印象。先生便是……”
“正是老朽。”
苏砚笑了笑,
“当时浑噩度日,蒙侯爷不弃,偶尔舍些残羹,听些妙论,颇受启发。
后来因故离开京城,去了江南。
近日听闻侯爷在京中屡建奇功,更于太庙显圣,力挽狂澜,心中敬佩,又恰逢有些关于‘地脉古阵’的琐碎见闻,或许对侯爷调理贵体有所裨益,故而冒昧前来叨扰。”
地脉古阵?
林微心中一动。
此人果然不简单!
“苏先生请讲,林某洗耳恭听。”
苏砚放下茶盏,目光变得悠远:
“老朽在江南游历时,曾于太湖之滨、洞庭山深处,偶入一处荒废多年的古道观遗址。
观中残碑记载,此地乃前朝某位精通风水阵法的隐士结庐之处。
遗址之下,似有天然地脉交汇,形成一处极温和的‘地乳灵窍’。
那位隐士曾布下简易阵法,引导地乳之气,用于培育灵药、温养心神。
老朽不才,略通阵法皮毛,曾于彼处盘桓数日,感受那地气之温润祥和,确非凡俗之地。
只是年久失修,阵法残破,地气散逸大半,但根基犹在。”
他看向林微,意味深长道:
“侯爷如今贵体欠安,元神受损,若寻得此类天然温和的地脉灵窍,以合适阵法稍加引导汇聚,徐徐图之,或可比单纯服药静养,更添几分裨益。
只是……此等灵窍所在,往往隐秘,且多与古阵遗迹相伴,寻找不易,更需懂得引阵之法。”
洞庭山?
太湖之滨?
林微快速回忆地理图志。
那里确实是江南形胜之地,多有隐士传说。
若真有这等温和地脉灵窍,确是目前最适合他缓慢恢复的地方!
比留在京城这是非之地,暗中尝试危险方法要稳妥得多!
这位苏砚,是恰逢其会,还是……有意指引?
“苏先生为何将此等隐秘告知林某?”
林微直视对方眼睛。
苏砚坦然道:
“一则,报答当年槐树下的一饭之恩与开解之言。二则,”
他顿了顿,
“老朽虽山野之人,却也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侯爷身系京城安危,更似与某些古老预言有所牵连。
侯爷若能早日康复,于天下苍生,或非坏事。三则……”
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老朽师承有些特殊,对地脉星象之变,略有感应。
近来,星轨偏移,地气不宁,恐非吉兆。
侯爷手中的‘星引’,或许……正是拨乱反正的关键之一。”
他也知道“星引”!
也知道星轨偏移!
林微心中震撼,面上却竭力保持平静:
“先生师承是……”
苏砚摇摇头,站起身:
“山野微末之技,不足挂齿。
今日之言,侯爷可信可不信。
地址与那残阵大致方位,老朽已绘于这绢帕之上。”
他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绢帕,放在桌上,
“侯爷若有意,可自行查证。
老朽言尽于此,不便久留,告辞。”
说罢,他再次拱手,转身便走,步伐看似不快,却转眼已出了偏厅,消失在回廊尽头,竟是连林微开口挽留的机会都不给。
林微拿起那方绢帕,上面以炭笔简单勾勒着山水轮廓,标注了一个位置,旁边还有几行小字,似乎是关于那残阵几个关键节点与可能激发方法的提示。
看着绢帕,又回想苏砚那番话,林微心潮起伏。
京城是漩涡中心,危机四伏,恢复缓慢。
江南或许真有契机,但此去路途不近,且离京养伤,需有合适理由,更要防备暗中黑手。
是继续留在京城这潭浑水中缓慢恢复、被动应对,还是冒险南下,寻找那可能的“地乳灵窍”,争取时间?
选择,再次摆在了他的面前。
而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阴沉下来,秋风卷着落叶,呜咽而过,仿佛预示着前路的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