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汤药的气息和庭院桂花的残香中,悄无声息地滑过。
天衍侯府仿佛真的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养伤静地。
门庭冷落,除了固定的御医往来和兰若公主、萧北辰偶尔的探望,再无外客。
皇帝赏赐的金银绸缎堆在库房,太子少保的虚衔悬在头顶,一切都符合一个“功臣静养”的标准待遇。
林微的身体恢复得极其缓慢。
脏腑的创伤在御医精心调理和名贵药材的滋养下,渐渐有了起色,至少不再咳血,也能在云疏影或林安的搀扶下,于庭院中缓慢踱步片刻。
但元神层面的损耗,才是真正的顽疾。那枚珍贵的“九窍蕴神丹”他并未立即服下,而是小心收好。
此丹药力太强,以他目前元神脆弱如纸的状态,贸然服下,恐有虚不受补、反伤根基之虞。
他需要先用更温和的方式,一点点修复元神最表层的裂痕。
每日午后,他都会在书房临窗的软榻上静坐,手中握着那枚愈发温润、裂纹隐现金丝的青玉圭。
他不再强行探入意念,而是如同老友对坐,仅以一丝最和缓的意念与之接触,感受其中那缕淡金灵性的缓慢脉动,以及偶尔流淌出的、关于裂隙封印知识的碎片。
这些碎片信息依然残缺,但比之前更加系统。
它们似乎印证并补充了裂地剑传递的地宫阵法知识,更指向了一种名为“归墟镇界法”的上古封印理念。
此法并非以蛮力强行弥合裂隙,而是引导、疏解、转化来自裂隙另一侧的异种能量,使之与本土世界的地脉、气运达成某种动态平衡,从而在裂隙表面形成一层坚固而富有弹性的“界膜”。
理念高远玄奥,远非此界现有手段可比。
其中涉及的能量引导符文、地脉耦合节点、气运锚定之法,都精妙绝伦,让林微这个来自修真界的天衍宗弟子都叹为观止,同时又隐隐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
仿佛这法门的某些底层逻辑,与他天衍宗的“衍化万物、调和阴阳”之道,有异曲同工之妙。
青玉圭的来历,越发扑朔迷离。
它绝不仅仅是前朝国师炼制的镇器那么简单。
除了研究青玉圭,林微更多的时间花在了阅读和推演上。
他让云疏影和林安设法搜集来大量典籍——正史、野史、地方志、前朝秘闻、山川地理图志,甚至一些被正统视为荒诞的奇谈怪论。
他需要更深入了解这个世界的历史,尤其是关于“虚空裂隙”、“异界降临”的蛛丝马迹,以及……可能存在的、与青玉圭传承或修真界相关的线索。
同时,他也通过萧北辰留下的可靠渠道,不动声色地了解着外界的动态。
朝堂上,关于太庙之事的议论在皇帝强力压制下渐渐平息,但暗流汹涌。
宁王一案牵连渐广,不少与王府过往密切的官员被清查、贬斥,空出的位置引发了新一轮的明争暗斗。
以张玄素为首的一批官员,正竭力推动对钦天监、太史局的整顿,并提议加强对全国各处古迹、尤其是可能与地脉封印相关之地的巡查,意在防患未然。
而另一批保守派大臣,则认为此举劳民伤财,且过于玄虚,更隐晦地指责天衍侯林微“以异术惑众”,才招致如此诡事,当引以为戒。
皇帝的态度依旧暧昧。
他支持了张玄素部分清查建议,拨付了款项,却将巡查古迹的范围和权限大大缩小,且并未将此事与林微或地宫直接关联。
对林微本人,除了最初的赏赐和虚衔,再无更多表示,仿佛真的将他遗忘在了这座安静的侯府里。
兰若公主因损耗过重和“干预外朝事务”受到宗正府一些老王爷的微词,被皇帝责令在栖梧宫“静心休养”,非召不得随意出宫。
她与林微的联系,也转为更隐蔽的、通过“玄羽”夜枭传递的只言片语。
萧北辰则忙于整顿锦衣卫内部、配合三司清查宁王余党,以及最重要的——看护太庙地宫封禁。
他传来消息,封禁暂时稳固,未再发现邪气大规模外泄,但值守兵士偶尔会在深夜听到地下传来极其微弱的、似金铁摩擦又似叹息的异响,令人毛骨悚然。
钦天监的监测也显示,太庙下方地脉的“浊气”指数虽未增长,却也未明显消退,处于一种危险的平衡状态。
这一日,秋雨淅沥,敲打着书房窗外的芭蕉。
林微刚结束一轮静坐,感觉元神那无处不在的刺痛感似乎减轻了微不足道的一丝。
他放下温热的青玉圭,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桌上摊开的一卷前朝《淮南地理志》抄本上,上面有一处关于“云梦大泽深处时有异光冲天,乡人以为神异,莫敢近”的记载。
“云梦泽……异光……”
林微手指轻叩桌面。青玉圭传承碎片中,似乎隐约提及过“水泽之眼,可通幽冥,亦能涤浊”之类的说法。
若是地脉水眼所在,或许与“净灵炎”、“定脉石”的形成有关?
正思索间,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公子,秦观秦主簿来访。”
云疏影的声音在外响起,带着一丝请示。
秦观自太庙事件后,因戴罪立功,保留了太史局主簿之职,但显然也受到了冷落,平日并未来过侯府。
林微略感意外:“请他进来。”
门开,秦观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肩头被秋雨打湿了一片,神色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憔悴与一丝紧张。
他进门后,先是对林微郑重行礼:
“下官秦观,拜见侯爷,侯爷贵体可好些了?”
“秦主簿不必多礼,坐。”
林微示意云疏影上茶,
“托陛下洪福,御医妙手,已无大碍,只是还需将养些时日。
秦主簿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秦观没有立即坐下,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长条状物件,双手奉上,低声道:
“侯爷,下官今日整理太史局陈年旧档,无意中在存放前朝星象观测记录的暗格里,发现了此物。
它……它被藏在一卷《天官星野图》的夹层中,若非下官翻阅时恰好扯破了卷轴一角,绝难发现。”
林微接过,入手颇沉。
解开油布,里面是一卷非帛非纸、触手冰凉柔韧的黑色皮卷,边缘磨损,显是古物。
展开皮卷,上面以银色的、仿佛星辰碎屑研磨而成的颜料,绘制着一幅奇异的星图。
并非传统的二十八宿或常见星座,而是一些极其陌生、彼此勾连的星点轨迹,构成一个复杂而扭曲的图案。
星图下方,还有几行蝌蚪般的古怪文字,林微一个不识,但那文字的风格,却让他心头猛地一跳——与他感应青玉圭传承碎片时,“看到”的某些古老铭文,有几分神似!
“这是……”林微目光凝重。
“下官也不识得此图此文,”
秦观低声道,
“但发现它时,与之同在一处的,还有半页残破笔记,似是前朝某位星官所留。
笔记上提到,此图乃‘天外来客’所赠,关乎‘界外之秘’,命其世代秘藏,非大变不可现世。
笔记末尾,还有一句警告:
‘星图所指,祸福难料;妄动者,恐招天倾’。”
天外来客?界外之秘?星图所指?
林微的目光紧紧锁住皮卷上那个扭曲的星图核心,那里,几颗银色星点格外明亮,连线指向一个特定的方位。
他快速回忆此界地理,那方位……似乎大致对应西北方向,辽阔而荒凉的……北漠草原与更远的未知之地?
“发现此物,还有何人知晓?”林微沉声问。
“只有下官一人!”
秦观连忙道,
“那暗格隐秘,卷轴破损也是偶然。
下官知道此物非同小可,联想到太庙之事,心中惶恐,不敢擅专,更不敢交予局中他人……思来想去,唯有侯爷您,或能明辨其中玄机。
下官自知此举僭越,但……”
他脸上露出恳切与后怕交织的神情。
林微看着秦观。
此人虽曾有过动摇,但关键时刻幡然醒悟,冒死报信,如今又送来这般关键的意外发现,可见其本性未泯,且对自己确有几分信任。
“秦主簿将此物送来,是信任林某。
此事关系重大,确不宜张扬。”
林微将皮卷小心卷起,
“此物暂且留在我处参详。
秦主簿回去后,就当从未发现过它,那半页笔记也需妥善处理,勿留痕迹。”
“下官明白!”
秦观松了口气,随即又忧心忡忡道,
“侯爷,还有一事……下官在局中,近来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张太史忙于整顿事务,与几位副监及宫中某些内侍往来密切。
而局内一些原本与宁王府有旧、或对侯爷您……颇有微词的同僚,似乎也暗中走动频繁。
下官位卑言轻,具体说不清,但总觉得……山雨欲来。”
林微点点头:
“多谢秦主簿提醒。
你且安心本职,谨慎言行,有什么风吹草动,可通过老办法告知萧北辰大人。”
送走秦观,林微独坐书房,久久凝视着那卷黑色皮卷和上面的奇异星图。
青玉圭的传承,裂地剑的记忆,前朝国师的封印,如今又加上这来历不明的“天外星图”……越来越多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似乎都指向同一个巨大的、关乎此界根本的谜团。
而自己这个意外闯入的修真者,仿佛正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一步步卷入谜团中心。
“星图所指……祸福难料……”
林微低声重复那句警告。
是机遇,还是陷阱?
他将皮卷与青玉圭并排放在一起。
两件古物,一黑一青,一绘星天,一载地脉,却隐隐散发着某种同源的、超越此界常规的古老气息。
接下来的几日,林微将部分精力投入到对这卷星图的研究中。
他试图结合青玉圭传承中的空间知识、此界的天文记载以及自己的推演之术,去破译星图的含义。
进展缓慢,但并非全无收获。
他渐渐发现,星图并非静态,其中某些星点的相对位置和亮度,似乎会随着时间(可能是季节,也可能是更长的周期)发生微妙的规律性变化。
而星图核心所指的西北方位,经过更精确的推演,似乎并非固定一点,而是一个不断缓慢移动的“轨迹”!
这更像是一幅……导航图?
或者,标记某个周期性出现或移动的“目标”的星图?
这个发现让林微心中疑窦更深。
这“目标”会是什么?
与“虚空裂隙”有关吗?
与前朝国师封印的裂隙,是同一个,还是不同的?
那所谓的“天外来客”,又是什么存在?
就在他沉浸于破解星图之谜时,侯府的平静被另一件事打破。
这天深夜,万籁俱寂。
林微正在卧房浅眠,元神伤势让他睡眠极浅,且多梦。
忽然,怀中贴身存放的青玉圭,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微的震动,同时散发出一丝警示性的微热!
林微瞬间惊醒!
不是外敌入侵的警报(萧北辰布置的防卫并无异动),而是青玉圭自身对某种“特定气息”或“空间异常”产生的反应!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披上外袍,握住青玉圭,赤足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道缝隙,向外望去。
秋夜寒凉,月隐星稀,庭院中树影幢幢。
起初并无异样。
但很快,林微凭借远超常人的感知和青玉圭的指引,发现侯府后花园的假山阴影处,空间似乎产生了极其微弱的、水波般的扭曲!
那扭曲一闪而逝,若非青玉圭提示和他集中精神观察,根本难以察觉。
紧接着,一道模糊得几乎融入夜色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扭曲处“渗”了出来,落地无声。
黑影身材纤细,动作灵动异常,在花园中略一停顿,仿佛在辨认方向,随即如同狸猫般,避开巡逻家丁的视线,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朝着林微书房所在的方向潜行而来!
不是刺客!
因为没有杀气。
对方的身法和那空间扭曲的出现方式,也绝非寻常武林高手或地宫怪物所能为!
林微心中警铃大作,悄然退回床边,将青玉圭藏于袖中,同时将一枚硬木镇纸握在手里。
他身体依旧虚弱,但并非全无反抗之力。
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叩窗声响起,三短一长,带着某种韵律。
林微没有回应,只是屏息凝神。
窗外静了一瞬,随后,一个压低到极致的、清脆中带着异域腔调的女声,用略显生硬的官话轻轻响起:
“天衍侯阁下……请不要声张。
我并无恶意,奉‘师尊’之命,跨越‘沙海之痕’而来,有要事相告,关乎……你手中的‘星引’,以及……即将到来的‘星坠之灾’。”
星引?
是指青玉圭,还是那黑色皮卷?
星坠之灾?
又是什么?
林微瞳孔微缩。
来者知道青玉圭(或星图),知道自己的身份,甚至可能知道更多!
而且,对方提到了“跨越沙海之痕”?
沙海……难道是指西北大漠?
与星图所指方位吻合!
是敌是友?
是新的危机,还是破局的契机?
沉默在夜色中蔓延。
窗外的身影似乎极有耐心,静静等待。
片刻后,林微缓缓走到窗边,同样压低声音:
“阁下何人?尊师又是谁?何以证明并无恶意?”
那女声似乎松了口气,语速稍快:
“我名阿史那云,来自金帐王庭。
师尊乃王庭大祭司。
证明……阁下手中的‘星引’此刻是否微热震颤?
那便是对‘星痕’波动的感应。
我怀中有一物,乃师尊信物,阁下可开窗一观。
但请务必谨慎,莫让第三人看见。”
林微感受着袖中青玉圭持续的微热,心念电转。
金帐王庭?北方蛮族?他们的大祭司?
怎么会与这神秘星图、乃至可能涉及修真传承的青玉圭扯上关系?
还派人不远万里(甚至可能动用了非常规手段)深夜潜入侯府?
风险巨大,但对方透露的信息,又直指他目前最核心的疑惑。
权衡片刻,林微缓缓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
月光勉强照亮窗外。
一个身着紧身夜行衣、面覆黑纱、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深邃的碧色眼眸的女子,正静静地站在窗外。
她身量颇高,体态矫健,带着草原儿女特有的飒爽气息,但那双眼睛里的沉静与智慧,又绝非寻常蛮族女子所有。
见窗开,她毫不犹豫,从怀中取出一物,隔着窗缝展示。
那是一枚巴掌大小、非金非木的暗红色令牌,形制古朴,边缘雕刻着与黑色皮卷上类似的蝌蚪文字,中央则是一个简化的、与星图核心有些相似的扭曲星辰图案。
令牌本身并无光华,但在它出现的瞬间,林微袖中的青玉圭震动骤然加剧,同时,他隐约感到怀中那卷黑色皮卷也似乎微微发烫!
两件古物,同时对这令牌产生了强烈反应!
“现在,阁下可信我几分?”
自称阿史那云的女子收起令牌,碧眸直视窗缝后的林微,眼神坦荡。
林微缓缓吐出一口气,侧身让开:
“进来吧,但若有异动,你走不出这间屋子。”
阿史那云动作轻盈如猫,无声无息地从窗缝滑入室内,顺手关好窗户,动作流畅自然,显然训练有素。
她站定,目光快速扫过简单却雅致的卧房,最后落在林微苍白却沉静的脸上,右手抚胸,行了一个草原的礼节:
“深夜惊扰,情非得已,望天衍侯见谅。
师尊命我传讯:星图已显,星引归位,‘黯星’轨迹偏移,指向中土。
下一次‘星坠’,恐在三年之内,落点……极大可能,仍是京城之地。
届时,现有封印恐难抵挡,需寻‘三相定界仪’,重定乾坤。”
星坠?黯星?三相定界仪?
每一个词,都重重敲在林微心上。
看来,地宫危机,真的只是更大风暴的前奏。
而这位来自北方金帐王庭的神秘大祭司及其弟子,似乎掌握着关于这场“星坠之灾”的关键信息。
长夜漫漫,暗室之中,一场可能改变未来走向的对话,刚刚开始。
而窗外夜空,乌云悄然掩月,仿佛预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