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无边的深海缓缓上浮,如同溺亡者终于触碰到水面。
先是模糊的光感,然后是声音,断断续续,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棉絮。
最后才是身体的知觉——沉重、麻木,每一寸筋骨都像是在火焰中灼烧后又浸入冰水,传来尖锐的痛楚与深沉的疲惫。
林微的眼睫颤了颤,艰难地掀开一线。
映入眼帘的,不是地宫狰狞的岩壁,也不是太庙破损的屋檐,而是熟悉的、绣着淡雅竹纹的锦帐顶。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带着苦涩药味的安神香气,而非血腥与邪秽。
身下是柔软的被褥,而非冰冷坚硬的地面或担架。
这是……天衍侯府,他自己的卧房。
得救了?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
随即,昏迷前最后的记忆碎片汹涌而来——破碎的屏障、失控的谢蕴、冲天的邪恶气息、青玉圭最后的悸动、以及自己倾尽所有、仿佛要将灵魂都燃烧殆尽的最后一搏……
成功了吗?
谢蕴如何了?
地宫裂隙呢?
兰若公主、萧北辰他们……
纷乱的思绪让他太阳穴突突作痛,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
“公子!您醒了?”
一个带着浓浓惊喜和哭腔的声音在床边响起,紧接着,一张满是泪痕、眼睛红肿的秀气脸庞映入眼帘,是云疏影。
她跪在床前,手里还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此刻却顾不上了,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林微,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疏影……”
林微的声音嘶哑干涩得不像自己的,他试图移动手臂,却发现连抬起手指都无比费力,身体像是被掏空了所有力气,只剩下一个沉重的外壳。
“您别动!千万别动!”
云疏影急忙放下药碗,想按住他又怕弄疼他,手足无措,
“御医说了,您这次伤及根本,元气大亏,元神……元神更是损耗过度,必须绝对静养!
您已经昏迷整整三天了!”
三天?
林微心中一震。
看来最后那一击的代价,远超自己预估。
“太庙……地宫……情况如何?”
他顾不上自己的状况,急切地问道,每个字都牵动着胸腹间的隐痛。
云疏影擦了擦眼泪,连忙道:
“公子放心,太庙那边的危机……暂时解除了。
听萧大人和公主派来的人说,那天您昏过去之后,地宫入口处那股可怕的邪气突然就……就散掉了大半,冲出来的那个可怕的暗红影子也消失了。
天上那吓人的红云和邪雨也渐渐停了。
虽然太庙建筑损毁了一些,但总算没有更大的灾祸。
陛下已经下令封锁了地宫入口,派重兵把守,不许任何人靠近。”
危机解除?
邪气散去?
谢蕴……失败了?
还是同归于尽了?
林微没有感到太多喜悦,反而心中疑窦丛生。
谢蕴强行融合异界力量引发的反噬固然可怕,但如此轻易就烟消云散?
那来自裂隙深处的邪恶意志呢?
就这么退去了?
“兰若公主和萧北辰……他们可安好?”
林微又问。
“公主殿下损耗也极大,当日是被抬回宫中的,听说也卧床休养了两日,昨日才勉强能起身。
萧大人受了些皮外伤,并无大碍,这几日一直在太庙和宫中奔走处理善后。
公主和萧大人都派人来问过好几次您的状况了。”
云疏影说着,眼圈又红了,
“公子,您不知道,那天您被送回来的时候,浑身是血,气息弱得都快没了,脸色白得跟纸一样……御医们看了都摇头,说……说……”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林微能想象当时的情形。
自己本就重伤濒死,又强行动用最后的力量引导气运攻击,无疑是雪上加霜,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
“我没事了。”
他低声安慰道,虽然自己都觉得这话没什么说服力。
“林安呢?”
“小安子守了您一天一夜,我见他实在撑不住,刚哄他去隔壁歇着了。
他一直念叨着公子吉人天相,一定会醒的。”
云疏影说着,重新端起药碗,
“公子,先把这碗药喝了吧,是宫里最好的御医开的方子,温养元气最是有效。”
林微在云疏影的搀扶下,勉强半坐起来,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将那碗苦涩至极的药汁喝完。
热流入腹,稍稍驱散了一些五脏六腑的冰冷虚乏感,但元神深处的枯竭与刺痛,依旧顽固地存在着。
喝完药,他又疲乏地躺下。
云疏影细心地为他掖好被角,轻声道:
“公子再睡会儿吧,奴婢就在外间守着。”
林微确实感到极度的疲惫,意识又开始昏沉,但他强撑着问道:
“小柔……她知道了吗?”
云疏影犹豫了一下,低声道:
“京城闹出这么大动静,太庙异象全城都看见了,小姐在书院自然也听说了风声,担忧得不得了。
前日非要回来,被萧大人派人好说歹说劝住了,只说公子您受了些轻伤需要静养,让她安心学业。
不过……奴婢看怕是瞒不了多久。”
林微心中微叹。
妹妹林小柔是他在这世上不多的牵挂之一,这次让她担惊受怕了。
等稍好些,得给她捎个信,报个平安才行。
沉重的疲惫感再次席卷而来,他来不及多想,意识便再次沉入了黑暗。
这一次的沉睡,不再有纷乱的噩梦和邪力的侵扰,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虚无。
再次醒来时,已是傍晚。
卧房内点起了灯烛,光线柔和。
林微感觉精神稍微好了一点点,至少那种随时会昏厥的眩晕感减轻了些许。
他尝试着缓缓运转天衍宗最基础的养神法门。
果然,如同预料,此界稀薄的灵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对修复他近乎干涸的元神来说杯水车薪。
倒是体内那股微弱但精纯的药力,以及……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心口位置,似乎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温润平和的暖意。
这暖意并非来自丹药,也非地脉之气,倒有些像……像那日青玉圭最后爆发的光芒中,蕴含的一丝奇异灵性?
他想起了昏迷前青玉圭那自主的、最后的颤动。
难道……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轻微的说话声,是云疏影在和什么人低声交谈。
“萧大人,公主殿下,公子方才醒过一次,喝了药又睡下了,现在还没醒。”
这是云疏影的声音。
“无妨,我们稍候便是。
林监正此次……实在是劳苦功高,伤得如此之重,令人揪心。”
一个清冷中带着关切的女声响起,是兰若公主。
“御医怎么说?
侯爷的伤势,到底有无大碍?”
萧北辰低沉的声音里也透着忧急。
林微心中微暖,出声道:
“疏影,请公主和萧兄进来吧。”
外间静了一瞬,随即门被轻轻推开。
兰若公主和萧北辰走了进来。
兰若公主换了一身素雅的宫装,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气色比林微想象中要好些,眼神明亮。
萧北辰则是一身常服,手臂上缠着绷带,脸上也带着倦色,但身姿依旧挺拔。
“林监正,你醒了!”
兰若公主快走两步到床前,眼中是真切的喜悦,
“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
“劳公主和萧兄挂念,暂时还死不了。”
林微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示意他们坐。
萧北辰重重抱拳,虎目微红:
“侯爷!末将……末将真是……当日情形,若非侯爷最后力挽狂澜,我等恐怕早已……”
他声音有些哽咽,显然是回想起那日的绝境,依旧后怕不已。
“萧兄言重了,若非公主主持大局,萧兄与众将士舍命相搏,我纵有想法,也无从施展。”
林微摇摇头,看向兰若公主,
“公主,那日之后,具体情况究竟如何?
谢蕴……当真湮灭了?
地宫裂隙呢?”
兰若公主和萧北辰对视一眼,神色都凝重起来。
兰若公主沉吟道:
“那日你昏迷后,地宫入口处爆发的邪气与那暗红虚影,在达到顶峰后,确实骤然溃散了。
我们当时也以为……谢蕴已然在反噬中灰飞烟灭。但是……”
她顿了顿,
“事后清理现场,尤其是封锁地宫入口时,并未在入口附近或地宫上层发现谢蕴的……遗骸。
哪怕是一片衣角,或者特殊的残留物,都没有。”
林微眉头蹙起。
一个体内蕴含如此庞大邪力、且处于失控爆炸边缘的人(或者说怪物),若真的彻底湮灭,多少会留下些痕迹,尤其是被异界力量污染过的痕迹,不可能干干净净。
“地宫入口处邪气虽散,但深入探查的士兵回报,下方深处依旧有阴寒邪恶的气息隐隐传出,只是比之前弱了许多,且似乎被限制在了更深的区域,无法轻易上涌。”
萧北辰补充道,
“我们遵照陛下旨意,用混合了朱砂、赤铜、黑狗血的特制泥浆和巨石,暂时封死了已知的两个入口,并派兵日夜轮守。
钦天监和太史局的人也一直在外围监测地气与天象,目前暂无新的异常。”
也就是说,谢湮可能并未彻底死亡,而是以某种未知的状态存留在了地宫深处?
或者,她的“存在”与那裂隙产生了更深层次的勾连?
而裂隙本身,并未被关闭,只是被暂时压制、限制在了更深处?
这个结果,让林微的心沉了下去。
危机只是被推迟,并未解除。
“朝中……对此事如何看待?”林微问。
兰若公主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神色:
“朝野震动。
太庙异象,红云邪雨,万目共睹,根本无法遮掩。
如今市井之中流言四起,有说是天罚的,有说是妖孽作乱的,更有甚者……牵扯到父皇与国运。”
她声音低了下去,
“朝堂之上,也是争议不断。
一部分大臣认为,此乃宁王余孽与妖人作祟,幸赖天衍侯与……与我等奋力扑灭,当褒奖功臣,彻底清查余党。
另一部分……尤其是一些宗室和言官,则认为太庙乃国本重地,竟生此等骇人邪祟,恐非吉兆,甚至……暗指林监正你身负异术,屡涉奇险,或与此有些……说不清的牵连。”
林微闻言,心中了然。
功高震主,身怀异术,又卷入如此诡谲之事,引人猜忌实属正常。
能有一部分大臣为他说话,恐怕已是兰若公主、萧北辰以及张玄素等人力挺的结果了。
“陛下圣意如何?”
林微更关心皇帝的态度。
“父皇……”
兰若公主斟酌着词语,
“父皇当廷严厉申饬了那些无端猜疑的言论,肯定了你我的功劳,尤其是你,林监正,父皇称你为‘社稷功臣’。
擢升你为太子少保(虚衔,表示荣宠),赏赐金银绸缎无数,并严令太医院全力救治。但是……”
她看着林微,
“父皇也下旨,在你伤愈之前,暂免一切职务,安心养伤。
太庙地宫之事,交由三司、钦天监、太史局及工部共同处置,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得擅入。
关于宁王案的后续清查,也……另有专人负责。”
林微听懂了。
赏赐是荣宠,也是安抚。
暂免职务,是让他远离漩涡中心,既是保护,也是一种不动声色的闲置与观察。
皇帝的态度很明确:功劳朕记着,但此事牵涉太广太诡,你先好好养伤,别的事,暂时不必参与了。
这或许是当下最稳妥的处理方式。
皇帝需要时间消化这超乎寻常的事件,平衡朝堂,评估风险。
而他林微,也确实需要时间恢复这身几乎报废的伤势。
“我明白了。”
林微平静地点点头,
“如此安排,甚好。
我如今这副样子,也确实做不了什么。”
见他并无怨怼之色,兰若公主和萧北辰都松了口气。
他们最怕林微心中不平,再生事端。
又交谈了片刻,主要是兰若公主和萧北辰讲述这几日外面的情况,包括宁王府的查抄(收获不少与噬魂教往来的证据,但未找到与地宫计划直接关联的核心文件)、京城秩序的恢复、以及一些后续的抚恤安排等。
临走前,兰若公主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放在林微枕边:
“这是父皇赏赐的‘九窍蕴神丹’,据说是前朝丹道遗留的秘药,对温养修复神魂有奇效,宫中仅存三粒。
父皇特赐一粒予你。
林监正,务必保重身体,来日方长。”
萧北辰也道:
“侯爷安心养伤,府外守卫我已重新布置过,都是绝对可靠的弟兄。
有什么需要,随时让人知会我。”
送走二人,卧房内重归安静。
云疏影进来点了安神香,又悄声退了出去。
林微独自躺在榻上,望着帐顶。
身体依旧虚弱,思绪却渐渐清晰。
谢湮未死,裂隙犹存,这是最大的隐患。
朝堂猜忌,皇帝态度微妙,这是现实的困境。
自身重伤,元神枯竭,这是迫在眉睫的难题。
但也不是没有收获。
至少暂时挫败了谢蕴的阴谋,避免了京城倾覆之灾。
与兰若公主、萧北辰等人的信任与羁绊更深了一层。
青玉圭最后的变化,以及体内那丝奇异的暖意,或许……藏着转机。
他缓缓侧过头,看向枕边那个紫檀木盒。
打开,里面衬着明黄绸缎,一枚龙眼大小、色泽温润如玉、散发着淡淡清香的丹药静静躺在其中。
九窍蕴神丹……或许能缓解他元神的伤势。
但更让他在意的,是那枚此刻静静放在床边小几上的青玉圭。
它看起来比之前更加古朴内敛,表面的裂痕似乎……愈合了一些?
不,不是愈合,更像是裂痕中渗入了某种极淡的金色脉络,让那些裂痕看起来不再像是破损,反而如同天然形成的、蕴含玄奥的纹路。
他伸出手,极其缓慢而艰难地,将青玉圭够到手中。
入手温润依旧,但这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圭身深处,似乎多了一点微弱的、带着灵性的“核心”?
仿佛沉睡的种子,等待着唤醒。
当他尝试将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意念探入时——
“嗡……”
一声只有他能感知到的、古老苍茫的轻鸣,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紧接着,一些更加清晰、更加完整的碎片信息,伴随着那丝淡金灵性,流淌入他的意识。
不再是之前零散的地脉阵法知识,而是……关于这玉圭本身更深层的秘密,以及……一段被加密封存、关于如何彻底稳固甚至弥合特定类型“虚空裂隙”的……残缺传承记忆!
这传承的源头,似乎并非此界前朝国师,而是……更加久远,甚至带着一丝让林微感到莫名熟悉又陌生的、属于修真界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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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微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难道……这青玉圭,或者说炼制它的核心材料,本就与修真界有关?
甚至可能……与天衍宗,或者他熟悉的某个上古传承有关?
这个发现,如同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让他看到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可能性。
然而,没等他细究这传承记忆的具体内容,一阵强烈的眩晕和元神刺痛再次袭来,打断了他的探索。
他现在太虚弱了,连维持基本的意念探查都困难重重。
他不得不放下青玉圭,疲惫地闭上眼睛。
路要一步一步走。
当务之急,是恢复伤势,至少要有自保和行动之力。
他心中默念养神法诀,同时引导着体内那丝药力和心口的暖意,缓缓滋养着干涸的元神与破损的躯体。
过程缓慢而痛苦,但这一次,他心中有了明确的目标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窗外的夜色渐深,侯府一片宁静。
但林微知道,这份宁静之下,暗涌从未停歇。
地宫的隐患、朝堂的风波、自身的谜团……都等待着伤势稍愈后的他,去一一面对。
而此刻,在皇宫深处,养心殿的灯火同样未熄。
皇帝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太庙的方向,手中摩挲着一枚造型奇特、非金非玉的黑色令牌,眼神深邃难明。
在更遥远的、常人无法感知的维度,那被暂时封堵的地宫深处,一丝极其微弱、仿佛错觉般的、混合着谢蕴疯狂执念与异界冰冷波动的“脉动”,在绝对的黑暗中,极其缓慢地……复苏了一瞬,又重归沉寂。
风暴看似平息,种子却已埋下。
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