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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晋阳城下风云起,深宫烛影誓言新(1 / 1)

晋阳的秋,来得比汴京更早,也更凛冽。

王伦站在新筑的城墙上,目光掠过城外绵延的营寨。那不是整齐划一的官军营盘,而是一片片依着地势、略显杂乱的营地——梁山泊的老卒、河北各州县的义士、淮西战场上收编的降兵,还有从各地闻风投奔的豪杰,此刻都汇聚在这座北疆雄城之下。

深青色战袄是统一的,但样式新旧不一;左臂缠着的赤色布带是统一的标记,可系法却五花八门。队列行进时,步伐尚不能完全一致,喊杀声也带着各地口音。但那股子从战场厮杀中淬炼出的悍勇之气,却真实地弥漫在空气中,随着秋风卷过原野。

“主公,新编‘虎贲营’操演完毕,请检阅!”

一个身形魁梧、面有刀疤的年轻将领快步跑上城墙,单膝跪地,声如洪钟。他叫雷远峰,原是河北真定府一带的游侠头领,因不堪官府盘剥,聚众抗粮,被王伦收编后因作战勇猛、处事公允,提拔为新建精锐“虎贲营”的统制。

王伦抬手示意他起身,目光依旧望着校场:“阵型变换时,前军与中军衔接太慢,给了敌军可乘之机。告诉各队都头,明日加练半个时辰配合。”

“是!”雷远峰抱拳,转身大步流星跑下城墙。

卢俊义站在王伦身侧,低声道:“主公,这一个月来,仅晋阳周边,我们就已整编出步卒七营、骑兵三营,共计一万两千余人。加上梁山本部、河北各州县留守、淮西方向的部队,三大战区总计可动员兵力,已近五十万之众。”

他说出这个数字时,声音里没有骄傲,只有沉甸甸的压力。

王伦没有说话。

五十万。听起来是个惊人的数字。但只有他知道,这五十万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三大战区近三十个州府、数百个村镇的仓廪正在飞速见底;意味着无数刚刚分到田地的农民,还没等到第一季收成,就要放下锄头拿起刀枪;意味着这支庞大的队伍里,真正经历过大战、训练有素的老兵,可能连三成都不到。

“卢员外,”王伦终于开口,声音平静,“五十万人,能拉上战场决一死战的,有多少?”

卢俊义沉默片刻:“若不计伤亡,不论胜负,倾尽全力二十万可战。但若是要打硬仗、打持久仗,能依为骨干的,不超过八万。”

“粮草呢?”

“最紧。”卢俊义眉头紧锁,“河北、淮西历经田虎、王庆之乱,民生本就凋敝。梁山泊虽富,但水道运输有限。秋粮未收,各仓廪存粮,若供养五十万军民,最多支撑一个半月。”

一个半月。

王伦望向北方。那里,金国的铁骑正在集结;望向东边,那里,朝廷的征讨大军不知何时就会到来;望向南边,那里,江南的方腊也在苦战。

三面皆敌,时间紧迫。

“粮草的事,我已令柴进、李应全力筹措。”王伦道,“梁山泊的水运、河北的陆路、淮西的私盐通道,三线并进,能买多少是多少。另外”

他转身,指向城内新开辟的大片田地和城外依山开辟的梯田:“屯田要加快。告诉百姓,凡开垦一亩荒地,除三年免赋外,再赏粟米一石。凡家中有子弟从军者,其家赋税减半。”

“主公,这赏赐是否太重?”吴用此时也登上城墙,闻言捻须道,“如今库藏本就不丰”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必有耕夫。”王伦打断他,“我们要的不是勉强糊口的流民,是愿意在这片土地扎根、愿意为我们而战的百姓。一石粟米,换一亩熟田,换一户人心,值得。”

吴用默然,随即躬身:“主公英明。”

“江南方面可有消息?”王伦问。

“尚无正式信使。”吴用摇头,“但‘天罗’从淮南传回的消息,方腊在润州一带与童贯大军对峙,战况激烈。朝廷似有从淮西抽调兵力南下之意,若真如此,我军在淮西的压力或可稍减。”

王伦点头。这正是他当初救援方天定、结好江南残部的目的之一——江南战事,牵制了朝廷大量兵力。

“不过,”吴用话锋一转,“金国那边,动向异常。完颜宗翰在蔚州集结重兵,似有南下之意。而朝廷似乎还未真正重视。”

王伦的眼神冷了下来。

他知道历史。在这个时空,或许细节有所不同,但大势难改——金人灭辽后,下一个目标必然是大宋。而宋朝朝廷,从皇帝到多数大臣,还沉浸在“联金灭辽”的幻想中,甚至认为金人会是比辽人更好打交道的“盟友”。

可笑,可悲。

“朱武先生。”王伦忽然道。

一直沉默站在后面的朱武上前一步:“主公。”

“你亲自去一趟保州。”王伦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不要暴露身份,扮作贩卖皮货的商人。带三样东西给岳飞。”

“请主公示下。”

“第一,燕云十六州的详细地图——不是朝廷兵部那种过时的,是我们‘地网’这三个月最新勘测的,标注了金兵实际驻防、关卡换防时间、粮草囤积点的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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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武眼神一凝:“这图若落入金人之手”

“岳飞不会让它落入金人之手。”王伦斩钉截铁。

“第二,”王伦继续,“带上我的亲笔信。告诉他,若粮草不济,可派人到易州‘福隆昌’商号,报暗号‘燕山雪’,自有人接应。但记住——每次取粮,不可超过三百石,不可频繁。”

这是细水长流的支持,既不会引起朝廷注意,又能解燃眉之急。

“第三样呢?”

王伦从怀中取出一块黝黑的铁牌,上面刻着一个古篆的“义”字。

“把这个给他。告诉他,若真有那么一天,朝廷容不下他,金兵围住了他,走投无路时持此牌到黄河渡口,找任何一个船头插着红蓼草的船家,说‘渡江看岳’,自会有人送他来晋阳。”

这话说得太重了。

卢俊义、吴用、朱武,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王伦。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支持”,这是给了岳飞一条绝对的退路,一个可以托付性命的承诺。

“主公,”吴用声音发干,“岳飞乃忠义之士,他若不肯”

“他现在不肯,是因为还对朝廷抱有希望。”王伦摩挲着铁牌,“但我要让他知道,这世上除了那个猜忌他的朝廷,还有人记得他收复燕云的功绩,还有人相信他能护卫这片山河。”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城墙,越过山川,仿佛看到了那个在保州残破衙署中,对着空荡荡的粮仓和花名册上寥寥几个名字,独自沉默的将军。

“我要在他心里,埋下一颗种子。”王伦轻声说,“一颗‘或许还有别的路’的种子。”

朱武郑重地接过铁牌,躬身:“属下必不负所托。”

“小心行事。”王伦拍了拍他的肩,“保州一带必有蔡京和赵构的眼线。若有变故,以保全自身为要。”

“属下明白。”

朱武转身下了城墙。秋风吹起他的衣袍,背影很快消失在城门洞的阴影里。

王伦望着他离去,良久,才道:“卢员外,从今天起,三大战区防务由你总筹。梁山泊依水为险,淮西据山为固,河北以晋阳为核心,三道防线必须互通声气,一方有警,三方支援。”

“关将军,骑兵加紧训练。我要的不是只会冲锋的莽夫,是能袭扰、能侦察、能长途奔袭的精锐。河北骑兵善冲锋,淮西骑兵善游击,梁山骑兵善水陆并进——要取长补短。”

“吴先生,内政之事,劳你多费心。新颁布的《垦荒令》《减赋令》《军功授田令》,务必落实到每一个村子。告诉百姓,也告诉将士:跟着我们,有田种,有粮吃,有功赏。”

一道道命令清晰明确。众将轰然应诺,各自领命而去。

城墙上,只剩下王伦一人。

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城砖上。远处操练的士兵已经散去,炊烟从营房里袅袅升起,空气中飘来粟米粥的香气。

晋阳城正在活过来。就像一个久病的人,终于开始有了体温和脉搏。

但王伦知道,这只是开始。

五十万大军,听起来威风,实则是个沉重的包袱。训练、粮草、军械、编制、士气每一样都需要时间,需要资源,需要他殚精竭虑。

而时间,恰恰是他们最缺的。

同一片夕阳,也照在汴京皇宫深处,那座名为“凝香阁”的小楼上。

赵云罗没有点灯。

她坐在窗前,任由最后的天光将房间染成暗金色。桌上摊开着一幅巨大的地图,不是闺阁女子常看的《仕女游春图》或《花卉翎毛》,而是《北疆山川关隘舆图》。

她的手指,正一寸寸抚过地图上的标注。

燕山。居庸关。古北口。幽州。

这些地名,她以前只在史书和战报上见过。如今,她却能清晰地想象出那里的山势如何蜿蜒,关隘如何险要,河流如何穿行。

因为那个人,曾经在那里战斗过。

手指停在“幽州”两个字上。她记得,那是收复燕云的最后一场大战。捷报传回汴京时,全城欢庆,父皇在延福宫大宴群臣。她躲在帘幕后面,看见那个叫“王义”的年轻监军,穿着沾满尘土的戎装,跪在御前陈述战况。他的声音平稳有力,脸上有风霜的痕迹,但眼睛很亮。

那时她十六岁,第一次知道,一个男人可以不靠诗词歌赋、不靠容貌家世,仅仅凭着战功和胆魄,就能让整个朝堂为之侧目。

后来

后来就是调令,是谗言,是构陷。王义下狱,押解回京。她在长亭等他,看见他戴着镣铐从马车里下来,背脊依旧挺直,但眼里那点亮光,已经熄灭了。

再后来,就是劫法场,是化名王伦,是梁山聚义,是这一次的汴京血战。

“公主。”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赵云罗没有回头:“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是黄瑾。老太监换了一身普通的灰布衣裳,看起来就像个寻常的老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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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赵云罗问。

“王将军已安全返回晋阳。”黄瑾低声道,“康王殿下那边老奴查过了,他在宫中的眼线,比我们想象的更深。司礼监、尚宝监、甚至御药房,都有他的人。”

赵云罗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敲击着。

“九哥他果然不简单。”她低声说,“父皇和太子哥哥,都小看他了。”

“还有一事。”黄瑾的声音压得更低,“蔡太师昨夜密会了金国使团的副使,在城西‘悦来客栈’。谈了足足一个时辰。我们的人进不去,但客栈伙计说,听见屋里摔了杯子。”

“谈判不顺?”赵云罗挑眉。

“恐怕是。”黄瑾道,“金人这次来,明为贺正旦,实为两件事:一要朝廷正式承认他们占有燕云十六州;二要岁币加倍。蔡京想答应,但太子一系拼死反对,朝中清流也群情激愤。金人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

赵云罗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卖国。这两个字,她以前只觉得是史书上的记载,是朝堂攻讦的说辞。如今,却真实地发生在她的身边,发生在这个她生活了二十年的皇宫之外。

“黄瑾。”她忽然道。

“老奴在。”

“我在宫中,还有多少可以动用的人?”

黄瑾沉默片刻,报出一串名字:“侍卫班直副指挥使陈广,是当年王义将军在边关救过的伤兵;御马监少监李顺,他弟弟在梁山战死,一直对蔡京怀恨;尚服局的女官秦嬷嬷,她娘家在江南,家中田产被官府强占”

一共十七个人。职位都不高,但分布在皇宫的各个要害。

赵云罗闭上眼睛,将这些名字和面孔在脑中过了一遍。

“够用了。”她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从今天起,我要你做三件事。”

“公主请吩咐。”

“第一,把我们在宫中的人,拧成一股绳。不要让他们知道彼此的身份,由你单线联系。我需要的时候,要能用得上。”

“第二,收集所有蔡京、秦桧一党贪赃枉法、私通外敌的证据。不要打草惊蛇,慢慢来。”

“第三”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下来,“打听清楚,当年王义在朝中时,还有哪些旧部心存感念,哪些受过他的恩惠。列个名单给我。”

黄瑾深深看了赵云罗一眼。这位他看着长大的公主,此刻眼中闪烁的光芒,让他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那种皇族与生俱来的决断力,陌生的是那里面多了些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不是深闺女子的哀怨,不是金枝玉叶的骄纵。

是一种沉静的、冰冷的、蓄势待发的力量。

“老奴领命。”黄瑾躬身,退出房间。

门轻轻合上。

赵云罗重新将目光投向地图。这一次,她没有再看燕云,而是看向了晋阳。

那里用朱砂标了一个小小的圆点。

她伸出手指,隔着虚空,轻轻抚过那个圆点,仿佛能感受到那座城池的脉搏,感受到那个人的温度。

“王伦。”她低声说,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你看,我不再是那个只能在深里等你、为你哭泣的赵云罗了。”

“我要有走到你身边的资格。”

“不是作为大宋的公主,不是作为需要你保护的弱女子。”

“而是作为能与你并肩看这江山的人。”

她站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磨墨,提笔。

笔尖悬在纸上,许久。

最终落下的,不是诗词,不是信函,而是一行行工整的小楷:

“《孙子兵法》卷一,始计篇: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她的字迹,从最初的生涩,渐渐变得流畅。烛火跳跃,将她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像一个正在蜕变的剪影。

保州。

这里的夜,比晋阳更冷,比汴京更荒。

岳飞坐在破旧的衙署大堂里,面前是一张简陋的木桌,桌上摊着保州及周边三县的舆图、户籍册、仓廪账目。油灯的光昏黄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晃动如鬼魅。

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半个月。

朝廷给的“招抚使”头衔,听起来威风,实际上什么都没有。没有调兵之权——保州本地的厢军、乡兵,加起来不到一千人,且大半老弱;没有钱粮——府库里的存粮只够全城百姓吃十天,银库更是可以跑老鼠;没有属官——跟他来的,只有两个从鄂州带来的亲兵,和一个年过半百、走路都喘的文吏。

而他要面对的,是北边三百里外,虎视眈眈的金兵。探马回报,金国大将完颜宗翰已在蔚州集结了三万骑兵,随时可能南下。

“将军,该歇息了。”亲兵张保端着一碗热粥进来,放在桌上。

岳飞摇摇头,手指在地图上移动:“你看,保州往北,紫荆关、倒马关、居庸关,三关鼎立,本是天险。可如今守军不足,关墙失修,金兵若分三路同时来攻,任何一路破了,保州便是孤城。”

,!

张保不懂这些,他只是心疼:“将军,您已经三天没怎么合眼了。就算要守,也得先保住身子啊。”

岳飞终于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他的脸比在鄂州时更瘦削了,颧骨突出,眼眶深陷,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

“睡不着。”他说,“一闭眼,就是燕云。”

张保不说话了。他知道将军的心结。当年收复燕云,将军是先锋,是他第一个把大宋的旗帜插上幽州城头的。后来燕云再失,将军被调去江南打方腊,离北疆越来越远。如今终于回来了,面对的却是这样一个烂摊子。

“朝廷”张保忍不住抱怨,“既然让将军来,就该给兵给粮,这算什么?”

“慎言。”岳飞打断他,但语气并不严厉。他何尝不怨?只是他知道,怨没有用。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另一个亲兵王横带着一个身穿皮袄、商人打扮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将军,这位朱先生说,有要紧事求见。”

岳飞抬眼打量来人。四十岁上下,面容普通,但眼神沉稳,步履间透着干练。不像是寻常商人。

“朱某见过岳将军。”来人抱拳,声音不高不低,“奉东主之命,特来献图。”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地图,双手奉上。

岳飞没有接:“尊驾东主是?”

“东主说,将军看了图,自然明白。”朱武——正是乔装改扮的朱武——将图放在桌上,又取出一个信封,“还有此信。”

岳飞这才拿起图,展开。

只看了一眼,他就猛地站了起来!

这不是朝廷兵部那种粗疏简略的官图。这是一幅极其详尽、标注密密麻麻的军事舆图!燕山山脉的每一条小路,长城的每一处缺口,金兵在各地驻防的兵力、将领姓名、换防时间,甚至粮草囤积的位置、运输路线全都清清楚楚!

这样的图,绝不是普通商人能弄到的。甚至不是朝廷能轻易绘制的——这意味着,有一支庞大而精干的力量,在敌后活动了很长时间。

岳飞的手,微微颤抖。他放下图,拆开信。

信上的字迹,他认得。

当年在燕云军中,他见过无数次——王义的笔迹。不,现在应该叫王伦了。

信不长:

“鹏举兄台鉴:一别数载,闻兄北上戍边,欣慰亦忧。欣慰者,兄终得偿所愿,再御北疆;忧者,朝廷猜忌,恐兄缚手缚脚,难展抱负。”

“今遣人送上北疆实情图一份,或于兄有用。另,若粮草不济,可遣心腹往易州‘福隆昌’,报暗号‘燕山雪’,自有人接应。切记,每次取粮不过三百石,勿频勿急。”

“兄之忠勇,天地可鉴。然世道昏昧,奸佞当朝,若事不可为,当留有用之身,以图将来。他日若真至山穷水尽,持此牌至黄河渡口,寻船头插红蓼草之舟,言‘渡江看岳’,自有人送兄至安全处。”

“山河破碎,百姓流离。望兄珍重,以待天时。弟王伦顿首。”

岳飞放下信,久久无言。

王伦。这个曾经与他并肩作战、后来被朝廷逼反、如今雄踞晋阳的“逆贼”,竟然在他最艰难的时候,送来了他最需要的东西。

图是真的。信中的关切是真的。那条“退路”也是真的。

“将军?”张保和王横担忧地看着他。

岳飞深吸一口气,将信小心折好,收入怀中。又拿起那块黝黑的铁牌,上面“义”字古朴苍劲。

他握紧了铁牌。铁牌冰凉,却仿佛有一股暖意,从掌心一直传到心里。

“朱先生。”他看向朱武,“请转告贵东主,图,岳某收下了。粮草之事,若真到绝境,岳某或会叨扰。但此牌”

他将铁牌放在桌上,推了回去:“请带回。岳某生是大宋之臣,死是大宋之鬼。纵前方是刀山火海,岳某不退。”

朱武看着岳飞,看着那双坚定得近乎执拗的眼睛,心中叹息。

主公料得没错。岳飞不会轻易接受这条退路。他的忠,是刻在骨子里的。

“岳将军。”朱武收起铁牌,躬身,“东主还有一句话,让朱某转达。”

“请讲。”

“东主说:将军之忠,可昭日月。但忠的对象,不该是那座猜忌你的朝堂,不该是那些构陷你的奸臣。将军该忠的,是这片山河,是这山河上的百姓。”

岳飞浑身一震。

朱武继续道:“若有一日,将军发现,忠于朝廷便意味着背叛山河、辜负百姓那时,还请将军想想今日之言。”

说完,他再次抱拳:“话已带到,朱某告辞。将军保重。”

他转身走出大堂,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岳飞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油灯噼啪炸响了一朵灯花。光影跳动中,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

张保和王横不敢出声,只是默默守着。

许久,岳飞终于动了。他重新坐回桌前,展开那幅详尽的北疆地图,手指再次抚过那些熟悉的山川关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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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一次,他的眼中,除了坚定,还多了一些极其复杂的东西。

那是一种被撕扯的痛苦,也是一种开始怀疑的痛苦。

夜更深了。

汴京康王府的书房里,赵构也没有睡。

他面前摆着一局棋,黑白子交错,已至中盘。但他没有看棋盘,而是看着手中一份刚刚送来的密报。

“王伦已回晋阳,整军经武,颁布新令,民心渐附。”

“岳飞抵保州,处境艰难,然拒收王伦所赠退路铁牌。”

“赵云罗近日举动异常,频繁召见低阶内侍、女官。”

“金使与蔡京密谈不欢,似有决裂之兆。”

四条消息,来自四个不同的渠道。

赵构放下密报,拈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

“王伦啊王伦,”他低声自语,“你果然不是池中之物。三大战区,五十万兵,听起来吓人,实则是个烫手山芋吧?粮草、训练、编制够你头疼的??”

他又拈起一枚白子:“岳飞可惜了。如此良将,却被朝堂猜忌至此。你那句‘不退’,说得悲壮,却也愚忠。这大宋的朝堂,值得你‘不退’么?”

白子落下,与黑子形成对峙之势。

“至于云罗”赵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我这个妹妹,终于也醒了吗?也好。这潭死水,是该有些波澜了。”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金使”那条消息上,笑意渐渐消失,眼神变得冰冷。

“蔡京老贼,看来是压不住金人了。”他轻声说,“也好。金人若真南下,这局棋才真正开始。”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秋夜的凉风涌入,吹动了书案上的纸张。远处皇宫的轮廓在夜色中模糊不清,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像沉睡巨兽偶尔睁开的眼睛。

赵构望着北方,那里是黄河,是燕云,是正在酝酿风暴的地方。

“王伦,岳飞,蔡京,金人”他一个个数过这些名字,最后,加上了自己,“还有我。”

“这天下,终究要乱。”

“而乱世之中,谁能笑到最后”

他关上了窗户,将寒风和夜色隔绝在外。

“就看各自的本事了。”

书房里,烛火通明。

棋盘上,黑白子犬牙交错,杀机四伏。

而真正的棋局,早已超出了这张棋盘,超出了这座王府,超出了这座汴京城。

它正在北方的寒风中,在南方的烟雨里,在每一个野心和理想交织的地方,悄然铺开。

夜还长。

但有些人,已经等不到天亮了。

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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