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的余韵还在梁柱间震颤,紫宸殿内却已静得可怕。
王伦立在东宫属官队列的最末,紧挨着冰凉的蟠龙金柱,垂着头,目光却透过低垂的眼睑,将殿中一切尽收眼底。口中那截冰凉的竹管抵着上颚,细铜线顺着袖管蜿蜒而下——这是他与十丈外那位孤身奋战的太子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在殿中交错、碰撞,像无形的刀剑。大多数投向御阶下挺身而立的太子赵桓,一些瞥向文官班首闭目养神的蔡京,更多的则在不安地游移、窥探、算计。
龙椅上的宋徽宗赵佶,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镶嵌的玉石,脸上写满了被打扰清梦的不耐。这位以书画冠绝天下的皇帝,此刻大概宁愿面对一幅未完成的《瑞鹤图》,也不想处理什么“通敌卖国”的麻烦事。
“儿臣要弹劾当朝太师、鲁国公蔡京,参知政事秦桧——”
太子赵桓的声音炸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块砸进冰水,激起刺耳的嘶鸣和沸腾的泡沫。
“私通金国,出卖北疆山川隘口舆图,暗许关防,其心可诛,其罪当灭九族!”
“哗——”
低沉的惊呼声浪从殿宇的各个角落涌起,汇成一片压抑的喧嚣。官员们有的瞪大眼睛,有的倒吸凉气,有的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更多人则迅速垂下目光,盯着自己靴尖前的那方金砖,仿佛那上面突然长出了什么奇异的花纹。
王伦的视线,却死死锁住了两个人。
蔡京依旧闭着眼,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握着玉笏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那是唯一泄露情绪的破绽。而他侧后方半步的秦桧——王伦看着那张看似温文、甚至带着几分书生气的脸,胃里突然泛起一股生理性的厌恶。
在后世那本叫《宋史》的书里,这个名字和另外三个字永远绑在一起——“莫须有”。就是这轻飘飘的三个字,将一个民族最锋利的剑折断在风波亭的寒雨里。王伦仿佛能透过时光,看到那个夜晚,看到精忠报国四字刻入脊背的将军,如何在“君要臣死”的荒谬中,走向生命的终点。
所以,当秦桧在太子陈述完证据,恰到好处地露出惊骇、委屈、欲言又止的神情时,王伦知道,戏肉要来了。
果然,徽宗烦躁地看向蔡京:“太师有何话说?”
蔡京缓缓睁眼。那双老眼并不昏花,反而有种潭水般的深沉和平静。他出列,行礼,转身面向太子,动作从容得不像是被指控叛国,倒像是要开始一场经筵讲学。
“太子殿下。”他的声音苍老而平稳,“老臣侍奉三朝,自问兢兢业业。今日殿下以如此重罪相加,老臣心痛如绞。然,为朝廷计,为天下计,老臣有三问,请殿下解惑。”
来了。王伦舌尖轻轻顶了顶竹管。
“其一,”蔡京伸出一根手指,“殿下说此证据,乃从金国南京道枢密院查获。老臣要问——南京道原属辽国,今属金国。金人正与我朝商议和约,为何此时献上此等‘机密’?,欲使我朝自毁长城,又是什么?”
殿中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许多中立官员面露思索,微微点头。是啊,金人哪有这般好心?
太子脸色一紧。蔡京这话毒辣,直接将证据定性为敌人的阴谋。
王伦不再犹豫,以极缓的、近乎气息的语速,对着竹管吐出四个字:“金使已至”
声音化为细微的振动,透过铜线,传入太子袖中暗藏的铜片。
太子眼睛一亮!
“太师说这是反间?”太子立刻高声反问,声音恢复了冷静,甚至带上一丝嘲讽,“那孤倒要请教——为何枢密院今晨急报,金国遣贺正旦使团,已至黄河渡口,不日抵京?若此图是假,金人无意于此,他们为何来得如此急切?他们怕什么?怕的正是此图公之于众,怕他们再无法以‘共享舆图’为饵,行那卖国之实!”
这番话如利剑出鞘。蔡京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涟漪。他千算万算,没料到太子能如此迅速地将金使消息与眼前弹劾联系起来。
秦桧见势不妙,立刻出列,满脸忧色:“陛下!即便金使将至,也不能证明此图非伪!更何况——”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意的痛心,“献此证据者,乃是朝廷通缉的巨寇,梁山泊贼首王伦!此人当年化名王义,欺君罔上,败露后啸聚山林,杀人劫掠,十恶不赦!此等匪类之言,岂能采信?,构陷忠良!殿下不察,竟以匪类诬告来定当朝太师之罪,岂不令天下忠臣寒心?”
构陷。又是构陷。
王伦看着秦桧那张义正辞严的脸,几乎能想象出,在另一个时空的风波亭前,此人大概也是用类似的语气,编织着那些致命的谎言。
,!
太子一时语塞。秦桧成功地将焦点从“证据真假”转移到了“献证者身份”上,这是最恶毒的纠缠——一旦陷入“王伦是否可信”的辩论,就正中了奸党下怀。
王伦再次低语,声音更缓,更轻:“王义燕云”
太子浑身一震!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秦桧,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秦桧!你口口声声说王伦是匪类,其言不足信!那孤问你——当年化名王义者,是谁在边关浴血,与蔡明远元帅、岳飞等将士并肩,收复了沦陷百年的燕云十六州?!”
“燕云”二字,像一块巨石砸进殿中。
许多老臣闭上了眼,脸上露出痛苦之色。那是这个王朝短暂的光荣,也是永久的伤疤。
太子声音哽咽,却字字清晰:“是王义!是那个被你们污为‘匪类’的人,和他的同袍们,用血肉从契丹人手里夺回了汉家故土!可后来呢?”
他猛地转身,指向蔡京,目眦欲裂:“后来是你,蔡京!为了铲除异己,一纸调令,将驻守燕云的十节度尽数南调,来围攻王伦的河北义军!致使燕云防务空虚,辽人卷土重来!大好河山,得而复失!”
“还有你,秦桧!”太子又指向秦桧,“你调走正在整训新军的岳飞,命其南下征讨江南!致使北疆再无良将可恃!燕云十六州,就这样,在你们的党争私心下,再次沦丧!”
这番话如惊雷炸响,揭开了朝廷最不愿面对的脓疮。不少官员脸色惨白,一些武将班列中传来压抑的、拳头紧握的咯吱声。
蔡京终于色变,厉声道:“太子殿下!燕云之事,乃军国机密,当年决策皆有廷议,岂容你在此妄加指责,混淆视听!”
“廷议?”太子惨笑,“什么样的廷议,会做出自毁长城的决定?蔡京,你敢说,调十节度南下,不是为了对付王伦?你敢说,拆散北疆防务,没有你的私心?!”
殿中乱了起来。支持太子的官员群情激愤,蔡京党羽纷纷驳斥,中立者面面相觑,不知该信哪一边。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嘈杂:
“陛下,臣弟有言,或可解此两难之局。”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从文官班列中缓步走出的康王赵构。
王伦的瞳孔,在这一刻微微收缩。
来了。那个在历史上留下最复杂评价的人——南宋的开国皇帝,既任用岳飞抗金,又默许风波亭冤狱;既想收复故土,又怕武将坐大;在史书里,他有时是“中兴之主”,有时是“苟安之君”。
而此刻,这个二十多岁、穿着月白常服、面如冠玉的亲王,正从容地向御座行礼,向太子和蔡京各施半礼,姿态完美得无可挑剔。
“康王有何话说?”徽宗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语气急切。
赵构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殿中,声音清晰而沉稳:“太子殿下心系社稷,不顾嫌疑揭发此案,忠勇可嘉,天地共鉴。”
他先肯定了太子,姿态端正。
“蔡太师三朝老臣,功在社稷,骤然蒙冤,愤懑惊愕,亦是人之常情。太师方才所虑,老成谋国,是为朝廷稳定计。”
他又体谅了蔡京,面面俱到。
然后,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多了几分凝重:“然则,如今金人陈兵北境,虎视眈眈,正值我朝上下同心、共御外侮之紧要关头。若因一份来历尚有争议之证据,便使朝堂分裂,重臣下狱,君臣相疑——岂非正中那挑拨离间者下怀?岂非令亲者痛,仇者快?”
这番话站在了“大局”的制高点上,殿中许多官员不由自主地点头。是啊,外敌当前,内斗确实危险。
赵构继续道:“故臣弟愚见,当稳妥处置。陛下可钦点重臣,组成三司,详查证据真伪。同时——”他加重语气,“边防空虚,乃眼下实患。当立即选派得力干将北上,整饬军务,巩固边防。边,双管齐下,既明是非,又不误国防,方为两全之策。”
漂亮。太漂亮了。
王伦在心中冷笑。。表面公允,实则各打五十大板:”
“给蔡京:把‘死罪弹劾’降格为‘立案调查’,赢得喘息之机。”
“给太子:承认证据重要,但否定‘立即处置’的紧迫性。”
“给百官:树立‘顾全大局’的成熟形象。”
“给他自己:第一次在重大朝争中亮剑——不亮锋芒,亮的是胸怀和格局。”
徽宗果然连连点头:“康王所言,老成谋国!着,郑居中、何栗、周三畏组成三司,详查此事!”
蔡京躬身,掩去眼底晦暗。太子虽不甘,也只能领旨。
赵构却还未完,他转向徽宗,诚恳道:“父皇,至于北上戍边的人选儿臣听闻,刚刚打败江南方腊的岳飞,还在朝中待命,当年曾参与收复燕云,熟知北疆情势,勇略兼备,或可当此任。”
“岳飞”二字,让王伦的心猛地一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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鹏举
那个沉默坚毅、每战必先的年轻将领的身影,与另一个时空中风波亭的寒雨重叠在一起。王伦几乎能听见那场雨的声音,能看见“天日昭昭”四个字如何在绝望中写就。
“不。”他在心中嘶吼,“绝不能再让历史重演!”
但此刻,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果然,秦桧立刻跳了出来:“陛下!万万不可!岳飞虽勇,然其与那王义——即王伦——关系匪浅!当年在燕云并肩作战,默契非常。如今王伦啸聚河北,若让岳飞执掌北疆兵权,万一他们里应外合”
“秦桧!”宗泽须发戟张,怒吼道,“你除了构陷忠良,还会什么?!当年若不是你克扣边关粮草,燕云将士何至于腹背受敌?!如今又要阻挠良将戍边,你是何居心?!”
朝堂再次吵成一团。
徽宗头痛欲裂,看向赵构:“康王,你说!”
赵构沉吟片刻,道:“父皇,秦相公所虑,也非全无道理。不若如此:授岳飞鄂州防御使衔,令其北上巡视边防,整饬军务。然不另拨兵马,不专设帅府,仍以鄂州防御使本官行事。所需钱粮,由沿途州县酌情供给。”
殿中瞬间安静了一下。
然后,许多官员露出了然、甚至赞赏的神情。
高明。王伦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给名分:防御使,听起来权力很大。
这是一个典型的宋朝式任命——既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既要武将卖命,又怕武将坐大。
太子还想争辩,赵构已转向徽宗,声音温和却坚定:“如此,既用了岳将军之才,又免了‘大将专兵’之虞。待其巡视完毕,朝廷再议后续,方为稳妥。”
徽宗立刻拍板:“准奏!就依康王所言!”
尘埃落定。
王伦垂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防御使好一个‘防御使’。”凉和愤怒像冰火交织,在他胸中翻腾。
他想起了收复幽州的那天,岳飞站在城头,望向更北方时,眼中那团永不熄灭的火。那火不是为了功名利禄,是为了“直捣黄龙”,是为了收复所有沦陷的山河。
然后呢? 然后就是十节度南调,燕云再失,岳飞被调去江南打自己人,离他发誓要守卫的北疆越来越远。
“历史总是惊人相似。”伦在心中冷笑,“要用你时,你是国之干城;不用你时,你是心腹之患。如今金人来了,又想起你了——但只给你一个空头衔,绑住你的手脚。”
更让他心悸的是赵构的态度。
“他明明知道岳飞的能力,也知道朝廷的猜忌。他提出这个方案,表面是调和,实则”
王伦脑中闪过史书记载:赵构既用岳飞抗金,又用秦桧制衡岳飞。
“他是在实践他的帝王术——让武将去打仗,让文臣去制衡。而他自己,高坐庙堂,平衡各方。在这一世,他这么早就开始演练了。”
朝会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散去。
王伦随着东宫队列退出紫宸殿,阳光有些刺眼。行至僻静回廊,黄瑾如鬼魅般出现。王伦会意,借口如厕,跟着老太监闪入一条狭窄巷道。
巷道幽深,青苔湿滑。走到一口枯井旁,黄瑾正要移开石板——
“沈参军留步。”
王伦全身肌肉瞬间绷紧,缓缓转身。
康王赵构独自立于巷口,月白常服在昏暗中泛着微光。他没带侍卫,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偶然遇见的讶异。
“康王殿下。”王伦躬身,声音压得低沉沙哑。
赵构踱步上前,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忽然轻声笑了:“黄公公的手艺,果然了得。这面容,这神态,与沈墨有九分相似。”
王伦沉默。
“只是”赵构绕着他缓步半圈,目光落在他肩背、腰腿,“沈墨三年前编校《兵部武库册》时,被倒塌的书架砸中左肩,此后站立时左肩微沉,重心偏右。”
他的手忽然抬起,指尖虚虚点向王伦的左肩:“而阁下双肩平正,如承巨鼎。这是常年披甲领军之人,才有的体态。”
王伦心头巨震。
这个细节,连太子和赵云罗都未必清楚!赵构如何得知?除非
“他不仅监视东宫,连东宫一个六品属官的陈年旧伤都了如指掌。”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是何等恐怖的情报网?或者说,这是何等恐怖的用心?”
赵构退后一步,忽然道:“不过最有趣的,还是气味。”
他微微吸气:“沈墨爱香,常用御赐的龙涎香薰衣。而阁下身上”他的目光变得深邃,“有血与火的味道,还有晋阳一带特产的伤药‘金疮散’的气味。王义将军,你在晋阳受的伤,看来还未痊愈?”
全被看穿了。
不是猜测,是确凿的指认。每一个细节,都成了证据链上的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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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伦缓缓直起身,卸去了所有伪装。他知道,在这个人面前,伪装已经没有意义。
“康王殿下,”他的声音恢复了本来的音色,“好眼力。”
赵构却不接这话,转而道:“孤读过你当年的《练兵疏》——‘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尤其那句‘攻心为上,攻城下之’,深得练兵之要。”
《练兵疏》!
那是王伦化名王义时,写给太子的密奏,内容涉及军制改革的敏感建议,从未外传!
王伦的震惊终于掩饰不住,眼神锐利起来:“殿下如何得见?”
赵构微笑,那笑容里第一次透出些别的东西——不是温和,而是一种掌控局面的从容:“这汴京城里,很少有事情能完全瞒过孤的眼睛。”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就像孤知道,你并非寻常草莽。你心中装的,不是一两座城池,而是整个天下。”
这话太重了。
王伦沉默片刻,才道:“王某心中装的,是汉家山河,是不愿为奴的百姓。”
“说得好。”赵构点头,“所以孤才说,愿与你结个善缘。”
他的表情严肃起来:“金人势大,非一国一朝之敌。你我皆知,未来数年,江北必有大变。届时忠奸之辨、朝野之分,或许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守住这汉家衣冠。”
王伦心中波澜汹涌。他知道历史——赵构确实在靖康之变后南渡,建立了南宋。但此刻的赵构,显然已经在为那个“最坏的可能”布局了。
“他看我的眼神,”然意识到,“不像是在看一个‘逆贼’,而是在看一个未来的藩镇节度使。一个可以在乱世中互相倚仗的势力首领。”
“殿下厚意,王某心领。”王伦谨慎回应,“然王某如今是朝廷钦犯,不敢连累殿下。”
赵构笑了,那笑容里有种看透世事的沧桑:“钦犯?王将军,在这乱世将临之时,今日的钦犯,也许是明日的柱石。就像”
他看向皇宫方向,轻声说:“就像今日的亲王,也许是明日的”
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到了。
他在暗示自己有可能问鼎大位!
王伦后背渗出冷汗。这个赵构,比他想象的还要大胆,还要野心勃勃。
“对了,”赵构像是忽然想起,“方才朝堂上,孤举荐了岳鹏举。可惜啊,只能给他一个空头招抚使。”
他看向王伦,目光深邃:“你与岳将军有旧谊。守住本心,静待时机。有些山河,不是一次就能收复的。有些人,不是一眼就能看透的。”
这话意味深长。
王伦躬身:“若有机缘,定当转达。”
但他在心里说:“赵构,我不会让你的‘帝王平衡术’再毁掉一个民族英雄。这一世,岳飞会有他应有的战场——不是作为棋子,而是作为执剑者。”
“孤的话就到这里。”赵构恢复了温文模样,“王将军,保重。但愿他日再见,我们不是在两军阵前。”
说完,他转身离去,月白的身影消失在巷道尽头。
王伦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黄瑾焦急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王爷,速走!此地凶险!”
王伦深吸一口气,踏入密道。在黑暗完全吞没他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赵构离去的方向。
“赵构,你和我,都是知道‘未来’可能发生什么的人。”
“但你知道的是历史的轨迹,我知道的是历史的教训。”
“这一世,我不会让任何人——包括你——再把岳飞送上风波亭。”
“也不会让任何人,再把汉家山河,当作权力博弈的筹码。”
石门在身后关闭。
黑暗,潮湿,只有前方一点油灯微光。
黄瑾在前引路,低声道:“王爷,此密道直通永宁坊油铺后院。但方才康王出现,老奴担心”
话音未落,前方转角阴影处,突然传来极轻微的、金属摩擦的声音。
黄瑾猛地停步,将王伦护在身后,袖中滑出一柄短刃。
黑暗中,两个穿着普通太监服饰、但眼神精悍的人,缓缓走了出来。他们手中没有武器,但脚步沉稳,呼吸绵长,显然是高手。
“黄公公,”其中一人开口,声音嘶哑,“这么急着出宫?”
另一人目光如钩,死死锁住王伦:“这位看着面生啊。东宫的沈参军,什么时候练出了这么好的下盘功夫?”
蔡京的人。还是发现了。
黄瑾二话不说,短刃化作一道寒光,直刺当先那人咽喉!速度之快,远超他平日表现出的老态。
那太监冷笑,侧身躲过,双手如鹰爪探出,直抓黄瑾手腕。另一人则如鬼魅般侧滑,绕过黄瑾,五指成爪,扣向王伦肩井穴!
王伦此刻虽手无寸铁,也未恢复全部功力,但多年沙场搏杀的本能仍在。他肩头一沉,不退反进,合身撞入对方怀中,左手架开其爪击,右手肘如铁锤,狠狠顶向对方心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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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狭窄地道中回荡。那太监闷哼一声,踉跄后退,眼中闪过惊异——他没想到这个“文吏”有如此刚猛的近身短打功夫。
而黄瑾那边,已与另一人缠斗数合。老太监的短刃神出鬼没,招式阴狠毒辣,完全不是宫中内侍该有的路数。对手一时被逼得手忙脚乱。
“走!”黄瑾低喝一声,短刃逼退对手,一把抓住王伦手臂,向前急冲!
身后两人紧追不舍。地道狭窄,无法并肩,给了他们逃脱之机。
前方终于出现亮光,是一处向上的台阶,顶端木板缝隙透下微光。
黄瑾猛地推开头顶木板,率先跃出。王伦紧随其后。
眼前是一个堆满油桶的仓库,空气中弥漫着菜油和灰尘的味道。一个穿着粗布衣、看似掌柜的老者正等在一旁,见他们出来,急忙指向后门:“快!车已备好!”
三人冲出后门,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正停在小巷中。王伦和黄瑾刚跃上车,掌柜便扬鞭驱马,马车疾驰而去。
从车窗缝隙回望,那两个太监已追出油铺,站在巷口,冷冷看着马车远去,却没有再追——这里已是宫外,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动手。
马车在汴京纵横交错的小巷中穿行,不时变换方向。约莫一刻钟后,终于在一处偏僻的货栈后院停下。
卢俊义、关胜、吴用等人早已等得心焦,见王伦平安下车,都松了口气。
“主公!”卢俊义急步上前,“宫中情况如何?”
王伦摆摆手,先对那驾车的老掌柜和黄瑾深深一揖:“二位救命之恩,王伦没齿难忘。”
老掌柜连忙还礼:“王爷折煞小人了。公主殿下有命,小人万死不辞。”说罢,匆匆驾车离去,显然还要回去处理痕迹。
黄瑾也躬身:“老奴使命已毕,这便回宫复命。王爷保重。”他看了王伦一眼,低声道,“康王之事公主殿下自会留意。王爷北上,万事小心。”
王伦点头,目送这位深藏不露的老太监消失在巷口。
直到此时,他才转向众将,将紫宸殿上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道出。
当听到太子弹劾、蔡京反扑时,众人义愤填膺;听到赵构调和、成立三司时,吴用捻须沉思;听到岳飞被任命为“招抚使”时,卢俊义拍案而起:
“岂有此理!既要岳将军北上御敌,又不给兵马钱粮,这是让他去送死吗?!”
关胜也怒道:“朝廷一贯如此!疑忌武将,自毁长城!当年某在蒲东,就深受其害!”
王伦抬手止住众人的愤慨,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股沉重的力量:
“诸位,今日朝会,让我明白了几件事。”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他。
“第一,蔡京虽未倒,但已根基动摇。太子这一击,虽未致命,却让他暴露在天下人面前。接下来,他必定疯狂反扑,我们要做好准备。”
“第二,太子可用,但不可恃。他有心抗金,有胆魄,但在朝中势力单薄,且受制于昏君奸相。与他合作,要有限度,要保持独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北方: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康王赵构。”
吴用眼神一凛:“主公对此人评价极高?”
“不是评价高,”王伦缓缓摇头,“是警惕最高。”
他走到院中石桌旁,手指蘸了杯中残茶,在石面上画了几个圈:
“蔡京是恶,是贪,是结党营私。但赵构他看的是天下格局,谋的是百年基业。你们听他在朝堂上那番话——表面公允,实则将太子的‘死罪弹劾’降格为‘立案调查’,给了蔡京喘息之机;又提出让岳飞北上,却只给空衔,不给实权。”
“这是一箭三雕。”王伦声音冷峻,“安抚太子派,显示他‘重用良将’;试探朝廷对军队的控制力;最重要的是——他在为自己培养未来的军方人脉。”
卢俊义皱眉:“主公是说,赵构在拉拢岳飞?”
“不是拉拢,是投资。”王伦道,“他在投资‘可能性’。如果将来天下大乱,如果岳飞真的能在北疆站稳脚跟那么赵构今日的‘举荐之恩’,就是未来的政治资本。”
他抬起头,眼中闪着锐利的光:“而且,他已经开始投资我们了。”
“我们?”武松不解。
“刚才在密道,他对我说‘愿结善缘’。”王伦沉声道,“在他眼中,我们不是简单的‘匪寇’,而是一支可以在乱世中割据一方、进而被他收编或利用的军事力量。他在为那种可能下注。”
众将悚然。
吴用捻须的手停住了,缓缓道:“此人志不在小。他看的不只是扳倒蔡京,甚至不只是坐稳亲王之位。他看的是那个位置。”他手指了指天。
“不错。”王伦点头,“所以,从今日起,赵构要列入我们最高级别的防范名单。他比蔡京,危险十倍。”
院中一时寂静。只有风声穿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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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们该如何应对?”卢俊义问。
王伦站起身,走到院墙边,望向北方——那是晋阳的方向,也是燕云的方向。
“三件事。”他的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第一,加快根基建设。晋阳、梁山、淮西,三地要连成一体,军政、钱粮、民心,都要夯实。我们要成为一块在任何乱世中,都啃不动的硬骨头。”
“第二,对太子,有限合作。他要反蔡京,我们提供情报支持,必要时可以遥相呼应。但他若想招安我们不可能。”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
“第三,对岳飞——”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暗中支持他。”
卢俊义一惊:“主公,这太冒险!万一被朝廷发现”
“不是直接支持。”王伦道,“通过商人,通过江湖渠道,通过那些当年被蔡京调离燕云、如今对朝廷心怀不满的旧部。”
他手指在石桌上一点:“十节度被调来打我们,损失惨重,对蔡京早已怨声载道。其中不少人,与岳飞有旧谊。我们可以通过这些渠道,为岳飞提供情报、粮草、乃至必要时的一条退路。”
吴用眼中闪过精光:“主公是想在朝廷的北疆防线上,埋下一颗我们的棋子?”
“不是棋子。”王伦摇头,声音斩钉截铁,“是盟友。一个知道朝廷不可恃、知道谁才是真正抗金的盟友。”
他看向众人,一字一句,声音在暮色中回荡:
“我们要改变的,不只是岳飞的命运。”
“我们要改变的,是这个让忠良寒心、让国土沦丧的世道。”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落在王伦的脸上。那脸上有疲惫,有伤痕,但更多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破釜沉舟的坚定。
他知道前路艰险。
他知道对手强大。
但他更知道——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有些历史,必须有人去改写。
就从这一世开始。
就从我王伦开始。
“传令。”他翻身上马,声音在晚风中传开,“全军加速,返回晋阳。”
“我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马蹄声起,烟尘再扬。
而汴京城的方向,暮鼓正沉沉敲响,一声,又一声,仿佛在为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敲响最后的晚钟。
夜幕,即将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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