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摇摆、时断时续的航行持续了大约半个小时。舱内气氛凝重，只有设备不规则的嗡鸣和报警器偶尔发出的短促提示音打破寂静。陈教官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一部分是灼伤带来的持续疼痛，另一部分则是全神贯注操控这艘“残疾”深潜器所带来的精神消耗。他的右臂和后背的烧伤在应急处理后暂时稳定，但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阵锐痛。
王烁紧盯着面前的几块屏幕，眼睛干涩发疼。声呐图像依旧模糊，但那个规律性磁场波动的源头似乎在缓慢接近。更让他不安的是，窗外那些幽蓝色的发光生物，数量明显增多了，它们不再仅仅是远远跟随，而是开始以某种难以理解的队形，在深潜器前方和两侧游弋，光芒明灭闪烁，仿佛在传递信息，又像是在进行某种引导？
“教官，你看这些‘光点’的移动模式。”王烁将外部光学摄像头的低光照图像放大，虽然噪点很多，但能看出那些发光生物并非完全杂乱无章，“它们似乎在避开我们正前方那条轴线，就是磁场波动的方向。但在轴线两侧，它们聚集得更密集，而且明灭频率在变化。”
李剑一边监控着吴刚的生命体征（依然昏迷但平稳），一边看着反应堆舱的远程传感器读数（压力有轻微波动，温度在缓慢上升，显示陈教官的临时捆扎并不牢固）。“会不会是某种趋利避害的本能？前面有它们不喜欢或者感到威胁的东西？”
“也可能是相反。”陈教官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调整了一下推进功率，让深潜器的摇摆幅度稍微减小，“它们在‘清空’道路，或者标记道路。别忘了，把我们弄到这里来的那个‘东西’，显然具有高度的能量操控和空间理解能力。这些本地生物，长期生活在这种异常能量环境里，也许已经进化出了与之互动的某种方式。”
“互动？你是说它们可能受那个‘东西’影响，甚至指挥？”王烁觉得这个想法既惊悚又合理。
“不一定是指挥，更可能是感应和适应。就像深海鱼会被海底热泉的化学信号和热流吸引一样。”陈教官咳嗽了两声，胸腔有些不适，“继续前进，提高警惕。王烁，重点监测那个磁场波动源的细节变化。李剑，准备好可能的高压或能量冲击应对预案，虽然我们这破船可能经不起什么像样的冲击了。”
又过了十几分钟，磁场读数越来越清晰。那是一种低频、高幅度的周期性摆动，伴随着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次级谐波。声呐图像也逐渐勾勒出一个大致的轮廓——那并非预想中的海底山峦或热泉喷口，而更像是一个巨大、缓坡状的隆起，表面异常光滑，反射声波的方式与周围的沉积物或岩层截然不同。
“距离大约八百米。”王烁报告，“轮廓尺寸估算长度超过三百米，最宽处约一百米，高度不明，但隆起幅度明显。表面回波特性非常均质，不像自然地质结构。”
“人造物？或者非人造但高度规则的结构？”李剑凑过来看，语气充满不可思议。在两千多米深的陌生海域，发现如此庞大且规则的东西，绝非寻常。
陈教官眯起眼睛，看着屏幕上那个模糊的阴影。“减速。把剩余的动力尽量分配给侧向推进器，让我们能缓慢绕行观察，别直接撞上去。”
“潜龙-3”号以龟速靠近那个巨大的隆起。随着距离缩短，外部摄像头的画面（虽然依旧昏暗且充满干扰）逐渐揭示出更多细节。那物体表面是一种哑光的深灰色，几乎不反光，材质不明。表面没有任何明显的焊缝、铆钉或机械结构，光滑得如同整体铸造而成。在其“背部”最高处，隐约可见一排排极其细密的、规则排列的凹陷或凸起，像是某种微观结构阵列。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强烈的、规律性的磁场波动，源头似乎就位于这巨大结构的核心深处。
“没有可见的入口、舷窗或任何类似门户的结构。”王烁仔细扫描着图像，“它的边缘与海底沉积物完美融合，好像是从海底‘长’出来的一样。那些发光的生物在我们靠近后，大部分都停留在百米开外，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包围圈，只有少数个体敢靠近结构表面，但接触后很快就会游开，好像有点畏惧？”
“试试主动声呐脉冲，最低功率，扫描它的内部结构。”陈教官下令。
王烁操作设备，发出一组简短的探测声波。声波接触到那光滑表面后，大部分被吸收，只有少量返回，但返回的信号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带有延迟和相位畸变的特征。
“内部似乎是中空的，或者至少有复杂的腔体结构。”王烁分析着数据，眉头紧锁，“但声波穿透和反射的模式非常奇怪，不像任何已知的材料或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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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有反应。”陈教官低声道，“不是攻击性反应，更像是‘注意’到了我们的探测。”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吴刚，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身体轻微抽搐起来。
“吴刚！”李剑立刻扑到担架床边。监控显示，吴刚的心率和脑电波出现了异常波动。
“不像是伤情恶化”李剑快速检查着，“更像是受到了某种外部刺激？可是舱内环境参数稳定。”
王烁猛地看向外部磁场读数，又看了看吴刚的生命监测。“教官！磁场波动频率的变化，和吴刚脑电波出现的异常扰动节律有相关性！虽然很弱，但趋势一致！”
陈教官脸色一变：“那个东西或者说它散发的磁场，能影响神经系统？吴刚之前暴露在高强度的生物电场和混乱能量中，可能身体里残留了某种‘敏感性’或者‘谐振印记’！”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测，主控台上，那台自从被“传送”到这里后就一直沉寂的、曾经接收过不明编码信号的备用通讯接收器，突然毫无征兆地闪烁了一下，发出几声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音频噪音，听起来像是被严重干扰的、有规律的滴答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这声音”王烁凝神倾听，虽然杂乱，但那节奏“有点像但又不完全是之前我们收到的那种复杂编码。更简单，更基础？”
滴…滴嗒…滴…滴嗒…
陈教官忍着痛，示意王烁：“记录下来，分析频谱。李剑，注意吴刚反应。”
王烁立刻操作，将那一小段断续的信号捕捉下来，进行快速傅里叶变换和模式识别。结果很快出来：“信号非常微弱，信噪比极低，但可以分辨出两种主要频率成分，交替出现，间隔不完全是规律的等等，这个交替模式”他敲击键盘，将信号模式与一些基础编码进行对比。
“像不像是最简单的二进制试探？或者说，一个问询协议的最初级握手信号？”李剑也听出些门道，他作为工程师，对通讯协议并不陌生。
陈教官盯着屏幕上那简单的波形，又看了看窗外那个沉默的巨物，以及远处环绕的蓝色光点。“如果它或者这里的某个智能体，在尝试用最基础的方式‘说话’，那么吴刚的异常反应，以及我们之前接收并最终通过闪光和摆动发送出去的复杂编码，可能让我们成为了少数能被它‘感知’和尝试‘交流’的对象。”
这个推断让舱内一片寂静。与一个未知的、可能具有高度智能和强大能力的非人类实体进行交流？这远远超出了他们此次科研任务的范畴，甚至超出了人类现有的大部分认知框架。
“我们该怎么回应？”王烁感到口干舌燥，“用同样的频率和模式发回去？但我们现在的通讯系统，别说定向发射特定编码了，连正常对外呼叫都做不到。”
陈教官的目光落在了王烁面前的控制台上，那里除了破损的主系统，还有一个相对独立、依靠内部电池的小型科研用信号发生器。那是王烁之前用于模拟生物电场脉冲实验的设备之一，虽然功率不大，但频率可调，输出相对纯净。
“用那个。”陈教官指着信号发生器，“它能输出特定频率和波形的电信号吧？能不能想办法，将信号耦合到深潜器的外部壳体，或者通过我们现有的、任何能向外部辐射能量的方式发射出去？不需要复杂编码，就模仿它刚才发出的那个简单交替信号。”
王烁立刻检查设备：“可以产生指定频率和间隔的脉冲信号。但如何有效辐射出去深潜器外壳是高度屏蔽的，除非有专门的天线接口，但那些都随着主系统损坏了等一下！”他脑中灵光一闪，“声呐换能器！虽然主要设计用于声波，但它在工作时本身也会产生微弱的电磁辐射，而且它的谐振频率是可以调整的！如果我们用信号发生器输出一个特定频率的电流，直接输入到声呐换能器的驱动电路上（绕过它的正常激励模块），或许能强迫它以那个频率产生微弱的、但带有特定电磁特征的‘噪音’？”
这是一个非常规的、近乎异想天开的办法。声呐换能器并非设计用来发射特定电磁信号的。
“有风险吗？”陈教官问。
“可能会对换能器本身造成不可逆的损伤，甚至可能因为阻抗不匹配导致电路过载短路。”王烁老实回答，“而且，辐射效率会非常低，信号可能微弱到根本传不出去多远。”
“但我们距离那个东西只有几百米。”陈教官看着窗外那沉默的巨影，“它既然能发出能被我们舱内设备勉强接收到的微弱信号，说明它的‘接收灵敏度’可能极高。值得一试。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李剑也点头：“现在的情况，任何可能的突破口都不能放过。我去准备电路接驳工具，需要小心绕过安全隔离模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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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干就干。王烁和李剑迅速行动起来。李剑小心地打开声呐设备舱的一块检修板，找到驱动换能器的主线路。王烁则调整信号发生器，设定输出频率为刚才分析出的那两个主要频率成分（分别记为f1和f2），并按照捕捉到的间隔模式，编程一个简单的交替脉冲序列。
“接驳完成，但我在输入线路上串联了一个小功率限流电阻，防止电流过大直接烧毁换能器线圈。”李剑报告，“输出强度可能只有正常声呐脉冲电磁辐射的千分之一甚至更低。”
“足够了，我们不是要轰击它，只是要‘敲门’。”陈教官示意王烁，“开始吧。先发送一遍完整的交替脉冲序列。”
王烁深吸一口气，按下了信号发生器的输出开关。
屏幕上的波形显示，微弱的电流脉冲按照预定模式，注入了声呐换能器的驱动线路。舱内听不到任何声音（声波发射部分被绕过），仪器上也看不到明显的能量辐射峰值。
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几人屏息等待了大约三十秒。窗外的巨物依旧沉默，发光生物依旧游弋。
“失败了吗？”李剑有些失望。
就在这时，吴刚再次发出一声呻吟，这次更清晰一些，他甚至试图抬起完好的右手，但很快无力地落下。生命监测显示他的脑电波扰动与之前类似，但幅度略有增加。
几乎同时，那台备用通讯接收器，再次闪烁起来！这一次，接收到的信号比刚才清晰了一些，虽然仍有干扰，但那种“滴…滴嗒…”的交替模式更加明确，而且在重复了两遍之后，信号末尾，添加了一个短暂的、不同频率的第三声“滴——”
“它回应了！”王烁激动地低呼，“而且它改变了信号，加入了第三个元素！这像是在确认收到，并升级协议？”
陈教官眼中也闪过一丝锐光：“继续！模仿它新的信号模式，把第三个频率也加进去，再发一遍！”
王烁立刻调整信号发生器，加入了f3频率，按照接收到的模式（f1，f2交替两次，然后f3）重新编程脉冲序列，再次发送。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更短。不到二十秒，回应信号再次传来！这次，信号变成了更长的序列：f1，f2，f1，f3，f2，f1 仿佛在尝试构建更复杂的模式。
“它在学习或者说，在试探我们能理解和复现的复杂度上限！”王烁一边记录，一边快速分析，“每次我们正确复现它的信号，它就增加一点复杂度和信息量！”
“保持同步，跟上它的节奏。”陈教官紧盯着接收器屏幕，“不要主动增加复杂度，只精确复现它发送的。我们现在是在建立最基础的通信协议，就像教婴儿说话，或者两个完全不同的文明第一次交换信息。”
通讯以这种缓慢而初级的方式进行着。对方（暂称为“源头”）发送一段脉冲序列，王烁这边尽可能精确地复现并发送回去，然后“源头”会发送一段更复杂或略有变化的新序列。过程缓慢，效率极低，但确实在进行！
然而，这种“交流”并非没有代价。随着信号交换的进行，吴刚的状态变得越来越不稳定，他虽然没有醒来，但身体不时抽搐，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脑电波显示他正在经历强烈的、异常的大脑活动。
“这种低强度但持续的特定频率电磁辐射，可能正在与他体内残留的能量印记或神经损伤产生共鸣。”李剑担忧地说，“继续下去，可能会对他的大脑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陈教官看着痛苦挣扎的吴刚，又看了看屏幕上那缓慢但确实在“成长”的通信序列，陷入两难。吴刚是队友，不能不顾他的安危。但这可能是他们唯一理解处境、甚至找到出路的机会。
“减缓通信频率。”陈教官做出决定，“将每次回应间隔拉长一倍。王烁，在每次发送后，尝试在序列末尾，添加一个我们之前发送给它的、代表‘潜龙-3’号身份识别码的那段基础编码的前几个脉冲。看看它是否能关联起来。”
这是一个大胆的尝试。将之前用来求救的复杂编码片段，嵌入到这个正在建立的初级对话中。
王烁照做了。他将“身份闪光弹”编码最开头的八个脉冲（代表深潜器型号和所属机构的简化代码），附加在精确复现的“源头”信号之后，一起发送出去。
这一次，“源头”的回应延迟了足足一分钟。
当信号再次传来时，它不再是简单的频率交替序列。而是一段包含了更多频率成分、节奏也更丰富的信号。王烁快速分析，发现这段新信号中，竟然隐约包含了他们刚才发送的“身份编码”片段的一些变形和重复！
“它它识别出来了！它在尝试‘重复’或者说‘解读’我们身份信息的一部分！”王烁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这意味着，“源头”不仅在进行基础信号交换，它确实具备解析更复杂信息结构的能力，并且将现在的对话与之前接收到的吴刚发送的“地址摩斯码”联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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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教官精神一振：“好！继续这个模式。每次回应，除了复现它的最新序列，在后面逐渐增加我们身份编码的片段，每次增加一点点。同时，李剑，准备给吴刚注射强效神经镇静剂，降低他大脑的异常活动，保护他。我们不能失去这个可能的‘桥梁’，但也要尽量保护他。”
李剑立刻去准备药物。王烁则继续小心翼翼地操作着信号发生器，进行着这场人类历史上可能前所未有的、与深海未知智能的初级“对话”。
信号你来我往，虽然缓慢，但信息内容似乎在逐渐“加载”。窗外，那些发光生物的游动似乎也受到了影响，它们的光芒明灭节奏，开始与通信信号的节奏出现某种微弱的同步迹象，仿佛整个这片幽蓝水域，都在倾听和参与这场无声的频率注入。
时间在高度紧张和专注中流逝。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进行了二十几个回合的交换。王烁已经将完整的“潜龙-3”号身份识别码（简化版）全部发送完毕，而“源头”的回应信号，已经变成了一种极其复杂、仿佛带有嵌套结构的脉冲流，其中清晰地“回响”着他们身份信息的各种变体。
“它它好像在利用我们的身份信息，构建一个更复杂的‘对话框架’”王烁解读着最新的信号，感到一阵阵眩晕，不仅仅是疲惫，更因为信息的复杂程度开始超越他单人快速解析的能力。“我需要更强大的分析工具”
“先停一下。”陈教官突然说道。他的目光投向了观察窗外。
只见远处那个巨大隆起的表面，那些原本极其细密的规则凹陷或凸起处，开始泛起一丝丝极其微弱的、与周围幽蓝水域不同色调的——乳白色光芒。光芒非常暗淡，但确实在增强，并且沿着那些微观结构阵列，开始有规律地流动、闪烁，其节奏与他们刚刚进行的最后一次信号交换的节奏，隐隐吻合！
那个沉默的巨物，第一次对外界的“沟通”尝试，做出了肉眼可见的、物理层面的反应！
“它‘亮’起来了。”李剑喃喃道，握紧了手中的注射器。
陈教官忍着伤痛，坐直了身体，目光紧紧锁定那逐渐亮起的巨大结构，以及表面流淌的、仿佛蕴含无尽信息的乳白色光纹。
“频率注入生效了。”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舱内响起，“现在，看看它想告诉我们什么，或者想让我们去哪里。”
深渊之舞，进入了新的乐章。而那流淌的光，究竟是引路的灯，还是吞噬的预兆？无人知晓。只有那持续不断、深入骨髓的深海压力，和窗外越来越清晰的乳白色光痕，昭示着未知的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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