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的寂静并非真正的无声。在这片陌生的蓝光水域中,“潜龙-3”号残骸内部,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压抑的喘息声。设备大多沉寂,只有少数应急灯和个别仪器还在苟延残喘地闪烁着微光,将扭曲的影子投在伤痕累累的舱壁上。
王烁靠在主控台残骸旁,手里紧握着那个已经失效的生物电场脉冲触发器,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的目光透过观察窗,怔怔地望着外面——不再是炽红与黑暗交织的炼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均匀、仿佛自带生命气息的幽蓝。没有狂暴的能量流,没有撕裂空间的闪光,只有偶尔漂过的、形态奇特的半透明深海生物,散发着点点荧光,如同幽灵般滑过。
“坐标完全乱了。”李剑的声音沙哑地响起,他正试图重启一台受损相对较轻的备用导航终端,屏幕上的地图模块不断闪烁“信号丢失”、“数据库不匹配”的警告。“深度两千一,但经纬度显示的位置在理论上的地幔层。这不可能。要么是仪器彻底坏了,要么”他顿了顿,没说下去。
“要么,我们真的被‘送’到了一个导航图以外的地方。”王烁接过话头,声音带着疲惫和一种奇异的冷静。他转头看向躺在担架床上的吴刚。陈教官已经给吴刚注射了强效镇痛剂和稳定剂,并重新固定了骨折的左臂。吴刚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但平稳,昏迷中眉头依然紧锁,仿佛还在与深海和痛苦搏斗。
“他失血不少,低温症迹象明显,加上可能的能量辐射影响情况很不乐观,但暂时稳定了。”陈教官检查完吴刚的生命体征,直起身,揉了揉自己因撞击而淤青的额角。这位前特种部队教官脸上也写满了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扫视着舱内的一片狼藉。“我们现在有更紧迫的问题:动力全失,维生系统靠应急电池最多再撑八到十小时。通讯完全中断,坐标不明。那个‘东西’把我们丢在这里,不代表我们就安全了。必须尽快恢复起码的机动能力和定位能力,搞清楚我们在哪,然后想办法上浮或求救。”
“动力核心的聚变反应堆在最后一次冲击中自动紧急停堆了,安全壳应该没破,但控制系统和主要输出线路估计熔得一塌糊涂。”李剑指了指通往反应堆舱的密封门,那门上有一道明显的凹痕和焦黑。“想重启反应堆,必须先修复控制链路和至少一条主输出电缆,让能源能输送到推进器和部分关键系统。”
“手动修复?”王烁皱眉,“在深海两千多米,没有外部支援,舱内工具和备件也损毁严重”
“不是完全没可能。”陈教官走到反应堆舱门旁的应急控制面板前,打开一个不起眼的金属盖板,里面露出几排老式的物理接口和一组颜色各异的粗电缆。“这是早期设计时就预留的‘极限生存模式’手动硬接线接口。理论上,如果主控系统完蛋了,可以在这里通过手工跳线的方式,绕过所有电子控制系统,直接给推进电机和部分维生单元注入最低限度的启动能源,就像给心脏停跳的病人做一次简陋的电击。”
王烁和李剑凑过去看。那些接口锈迹斑斑,旁边铭牌上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了,显然从未被使用过。
“但这需要有人进反应堆舱,在核心控制柜旁边找到对应的物理接线柱,进行手工连接。”陈教官的语气凝重起来,“反应堆虽然停堆,但舱内可能还有残留辐射,温度也可能异常。最重要的是,经过之前的撞击和能量冲击,内部结构可能极不稳定,随时有进一步坍塌或泄露的风险。”
“我去。”李剑立刻说,“我熟悉反应堆结构,也受过基础的辐射防护和紧急维修训练。
陈教官看着他,摇了摇头:“你的腿伤虽然不重,但行动不便。里面空间狭窄,万一需要快速移动或躲避,你会很吃亏。而且”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多功能战术背心,“我受过更专业的cbrn(化学、生物、放射、核)环境行动和极限工程作业训练。这种活,我比你们都合适。”
“但是教官,你的头部受过撞击,可能有脑震荡”王烁担忧道。
“轻微眩晕,不影响判断和操作。”陈教官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这是当前最高效的选择。王烁,你继续尝试修复或整合任何还能工作的传感器,尤其是声呐和磁场探测,我们需要尽可能多地收集外部环境数据,判断这里是否存在潜在威胁,或者有没有可能的地形特征帮助我们定位。李剑,你守住这里,监控吴刚的生命体征和舱内整体情况,同时准备好急救包和可能需要的工具,随时接应。”
命令清晰而果断。王烁和李剑对视一眼,知道这是目前最合理的分工。
“需要什么特殊工具吗?”李剑问。
陈教官从舱壁一个应急箱里翻出一套厚重的防辐射服(虽然不知道在反应堆舱内当前环境下能起到多少作用)、一个多功能工具钳、一捆高耐压绝缘电缆、几个不同规格的接口套筒,还有一把强光手电。“这些就够了。关键是要快,准确。王烁,把你能调取到的、反应堆舱内部最后的结构扫描图(如果有的话)传到我的个人终端上,哪怕只是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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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烁立刻在残破的主系统中搜寻,幸运地找到了一份不久前(相对“不久前”)自动备份的、不完整的舱室结构热成像图,虽然有些区域因干扰而模糊,但核心控制柜的大致位置还能辨认。他将图像发送过去。
陈教官快速浏览了一遍,将关键位置记在心中。他穿上防辐射服(行动略显笨拙),检查了工具和电缆,最后深吸一口气,看向那扇紧闭的反应堆舱门。
“我会通过有线通讯跟你们保持联系。”他指了指从舱门旁边接口拉出来的一根老式通讯线,线头连接着一个带有麦克风和耳机的简易头戴设备。“如果信号中断超过五分钟,或者你们听到异常动静,不要贸然开门。明白吗?”
王烁和李剑沉重地点了点头。
陈教官拧动了舱门的手动开启阀。沉重的金属门在液压助力失效的情况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缓缓打开一道缝隙。一股混合着臭氧、金属灼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电离空气味道的热风扑面而来。里面一片漆黑。
他打开强光手电,光束刺入黑暗,照亮了门后一片狼藉、布满散落零件和扭曲管道的狭窄通道。他没有犹豫,侧身钻了进去,随后从内部缓缓关上了舱门。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只有门上一个小小的红色“工作中”指示灯亮起。
舱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设备低鸣和吴刚微弱的呼吸声。王烁和李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陈教官,能听到吗?”王烁对着固定在控制台上的通讯麦克风问道。
滋滋一阵电流杂音后,陈教官略显沉闷但清晰的声音传来:“听到。进入过渡区。辐射计数略有升高,但在可接受范围。温度比外面高大概十五度。继续前进。”
手电光束在黑暗中晃动,照出惊心动魄的景象。反应堆舱内部远比想象中糟糕。主通道几乎被掉落的隔热板和断裂的线缆管道堵塞了一半。地面湿滑,可能是冷却系统的轻微泄漏。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手电光柱中缓缓舞动。陈教官小心翼翼地在杂物间穿行,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沉稳,避免引发二次坍塌。
“我看到b区控制柜了。”几分钟后,他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外表严重变形,但主体结构还在。需要打开侧面检修板。”
通讯里传来金属摩擦和工具操作的声响,偶尔夹杂着陈教官沉重的呼吸声。
“打开了内部情况不妙。主控板焦黑,大部分集成模块完蛋了。不过找到了!手动硬接线柱排,铭牌还能看清。我需要接三路线:一路从应急电池的备份接口引过来,作为启动火花;另外两路分别跳接到推进电机和维生循环泵的物理输入端。”
“接口编号和颜色对应关系,图像上标注的还准确吗?”王烁赶紧问。
“基本准确。但有些线缆外皮熔化了,颜色分辨不清,得靠万用表测通断。”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仪表的微弱蜂鸣声从通讯器传来。“确认了。第一路,红色对应应急电池正极,黑色负极。第二路,黄色对应推进电机a相,蓝色对应b相。第三路,绿色对应维生主泵”
他的声音平稳,但王烁能想象出在那黑暗、高温、充满不确定性的环境里,进行如此精细操作的巨大压力和风险。每一根线的连接,都可能决定着他们能否获得那一点宝贵的动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通讯里只有陈教官间断的报告声和工具声。
“第一路接好了。”
“第二路遇到问题,接线柱锈死,需要清理好了,搞定。”
“第三路等等。”
通讯突然中断了几秒。
“陈教官?”王烁心头一紧。
“没事。”陈教官的声音再次响起,但似乎更低沉了一些,伴随着明显的喘息,“刚才有一小段管道松动,差点砸到。维生泵的输入接线柱被一块变形金属板压住了,空间非常小,需要把它撬开一点。”
接着是金属受力变形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以及陈教官用力的闷哼。
“教官,如果太危险,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李剑忍不住插话。
“别分我心。”陈教官简短地回应,喘息声更重了。“快好了这块板子比想象中硬撬开了!看到接线柱了有点氧化,需要打磨一下”
又过了漫长的几分钟。
“第三路,接驳完成。”陈教官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但透着一丝完成任务的轻松,“现在,我需要在控制柜这边,把所有手动开关推到‘硬启动’位置。然后,王烁,你在外面主控台旁边,找到那个红色的、带物理钥匙的‘极限模式总闸’,听到我指令后,顺时针拧动钥匙到底,保持三秒。”
“明白!我找到那个闸了!”王烁早就根据陈教官之前的描述,在主控台下方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找到了那个尘封的、需要专用钥匙(钥匙就挂在旁边)开启的安全闸盒。
,!
“好。我数到三。注意,启动瞬间可能会有电弧、噪音,部分系统可能会不规则上电。一、二、三!”
王烁用力拧动钥匙。咔嚓!一声沉重的机械合闸声响起!
嗡——!!!
整个“潜龙-3”号残骸猛地一震!一阵低沉而有力的嗡鸣从反应堆舱方向传来,仿佛一头垂死的巨兽被强行注入了强心剂!舱内所有尚存零星电力的设备屏幕同时疯狂闪烁!几盏原本昏暗的应急灯骤然变亮!通风系统发出“嗬”的一声,开始以不稳定的节奏抽气!
“成功了!”李剑惊喜地喊道。
但喜悦只持续了短短几秒。
通讯器里突然传来陈教官一声压抑的痛呼,紧接着是一连串金属扭曲、碰撞的巨响!以及一种令人不安的、液体喷射的嘶嘶声!
“陈教官!发生什么事了?”王烁对着麦克风大吼。
滋滋杂音很大,陈教官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和急促:“冷却冷却剂主管道刚才的震动裂了高温高压喷出来了我”
嘶嘶声和金属碰撞声越来越响,夹杂着陈教官沉重的、仿佛在艰难移动的脚步声和喘息。
“教官!你怎么样?能撤出来吗?”李剑也扑到通讯器前喊道。
“防辐射服被溅到了局部破损有灼伤我在往门口移动但泄漏点在通道中间形成了蒸汽屏障视线很差”陈教官的声音越来越虚弱,还伴随着剧烈的咳嗽。
王烁和李剑脸色煞白。高温高压的冷却剂泄漏,加上可能的放射性物质,在狭窄空间里是致命的!
“教官!坚持住!告诉我们你的具体位置,我们想办法”王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用我知道路距离门口大概十米但蒸汽太浓温度太高”陈教官喘息着,“听着王烁硬启动已经完成推进器和维生应该能最低限度运行但很不稳定你们必须尽快校准”
“先别说这些!先出来!”李剑吼道。
“我尽量”通讯器里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艰难的呼吸声和持续的背景噪音。
王烁和李剑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强行打开舱门可能导致更严重的压力失衡和蒸汽倒灌,反而害了陈教官。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他们只能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舱门,听着通讯器里越来越微弱的动静,祈祷着。
就在两人几乎要绝望的时候,舱门上的手动开启阀,突然开始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动!
“他在里面开门!”李剑跳起来,冲过去准备帮忙。
“等等!”王烁拉住他,“小心压力!戴上面罩!”
两人迅速抓起应急呼吸面罩戴上,刚戴好,舱门就被从里面拉开了一道缝隙!滚烫的、带着刺鼻化学气味的白色蒸汽汹涌而出!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从中跌了出来,重重摔在舱内地板上,正是陈教官!
他身上的防辐射服多处破损,尤其是右臂和后背位置,布料焦黑卷曲,露出里面被严重灼伤、红肿起泡的皮肤。面罩上布满水汽和污渍。他一出来,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乎喘不过气。
李剑立刻关上舱门(尽可能隔绝蒸汽),和王烁一起迅速卸掉陈教官破损的防辐射服和面罩。陈教官的脸上也有烫伤痕迹,眼睛充血,但意识还算清醒。
“冷冷却”他艰难地说。
王烁会意,立刻拿来紧急冻伤喷雾和处理烧伤的无菌敷料,和李剑一起,快速处理陈教官身上最严重的几处灼伤。冰冷的喷雾让陈教官绷紧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一些,但疼痛依然让他额头青筋暴起。
“管道裂口不大但压力很高我勉强用工具和一段备用软管做了临时捆扎撑不了多久”陈教官断断续续地汇报情况,“必须尽快利用这点动力”
“你别说话了,保存体力!”王烁处理完伤口,和李剑一起将陈教官扶到一张相对完好的座椅上,给他喂了些水。
陈教官靠在椅背上,闭眼缓了几口气,再睁开时,目光已经重新聚焦到控制台上那些刚刚亮起、但显示着各种错误和警告信息的屏幕。
“王烁传感器怎么样了?”他问,声音依然沙哑,但恢复了指挥官的沉稳。
王烁立刻回到自己的位置:“声呐阵列损毁超过70,但剩余部分经过重启和强行校准,勉强能工作,探测距离和精度大打折扣。磁场探测仪受损较轻,已经上线,数据显示周围的磁场环境非常奇怪,波动平缓但有规律,不像天然地磁。”
“看看外面”陈教官示意观察窗。
王烁和李剑再次望出去。在那片幽蓝的海水中,之前零散漂浮的发光生物似乎多了起来,而且它们移动的轨迹,隐隐围绕着“潜龙-3”号,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仿佛在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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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是被刚才的启动动静吸引过来的?”李剑皱眉。
“或者,一直就在这里,只是我们没注意到。”王烁调出声呐的初级成像,虽然模糊且充满噪点,但能隐约看到,以深潜器为中心,半径数百米的范围内,水体的密度和回声特性,与更远的地方有着微妙的差异,仿佛他们处在一个无形的“气泡”或“场”的边缘。
“这个地方不简单。”陈教官忍着痛,操作面前的终端,调出刚刚恢复了一点功能的推进控制系统,“动力输出只有理论值的8勉强能让主推进器以最低功率间歇运行,转向非常困难。维生循环算是恢复了,空气净化效率只有正常30,但至少能撑更久一点。”
他尝试轻轻推动推进控制杆。深潜器尾部传来一阵沉闷的、时断时续的嗡鸣,残破的船体开始极其缓慢地向前移动,姿态笨拙而不稳,像是一个重伤初愈的巨人。
“我们必须动起来。”陈教官盯着窗外那些越来越密集的、仿佛在随着他们移动而调整位置的幽蓝光点,“留在这里就是活靶子。用这点动力,结合声呐和磁场数据,找一个看起来相对安全、或者可能隐藏出口的方向。”
“往哪里走?”李剑看着一片混沌的声呐图像和难以解读的磁场读数,“四面八方看起来都差不多。”
王烁的目光在各个传感器屏幕上游移,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支离破碎的数据中拼凑出有用的信息。突然,他注意到磁场读数在一个特定方向上,出现了一种极其微弱、但规律性更强的周期性扰动,这种扰动与他记忆中某种大型、缓慢移动的深海地热喷口产生的扰动有几分相似,但又有所不同。
“教官,十点钟方向,大约一点五公里外,磁场有异常规律波动。”王烁指着屏幕,“虽然很弱,但比周围环境的‘背景噪音’更有序。会不会是某种结构?或者边界的迹象?”
陈教官顺着方向看去,又对比了极其模糊的声呐成像。那个方向的回声似乎也略微复杂一些,不像其他地方那样一片平坦的死寂。
“赌一把。”陈教官没有犹豫,“就用最低功率,朝那个方向慢速前进。王烁,持续监控所有传感器,任何细微变化立刻报告。李剑,注意舱内压力、温度和辐射值,特别是反应堆舱那边的监控。”
残破的“潜龙-3”号,拖曳着伤痕,在陌生的幽蓝深海中,开始了它无比艰难的、最后一次可能的航行。速度慢得可怜,姿态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再次彻底罢工。
窗外的蓝色光点依然跟随着,如同深海中无声的观众,注视着这艘人类造物的最后之舞。
而在更深、更远处的黑暗中,是否还有别的“眼睛”在注视着这一切?那将他们“送”至此地的存在,是善意,是漠然,还是另有目的?
答案,或许就隐藏在前方那片规律波动的磁场之后。
陈教官忍着灼伤带来的阵阵刺痛,全神贯注地操控着反应迟缓的推进杆。每一次微调,都牵动着受损的神经,但他的手掌依旧稳定。
深渊之舞,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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