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恢复带来的短暂振奋,很快被深潜器自身不断恶化的状况拉回冰冷的现实。
“昆仑山”号全速赶来需要时间,而“蛟龙”号如同一艘正在缓慢沉没的破船,每一秒都在变得更加危险。
“二号舱渗漏速率又加快了!”吴刚盯着压力表和渗水传感器的读数,声音发紧,“积水已超过警戒线,虽然暂时被隔离,但如果持续下去,重量增加会影响浮力平衡,舱壁承压也可能达到极限。”
“主电池组温度还在缓慢爬升,被动散热效率太低。”李剑擦了把汗,“备用电源剩余不多,大部分系统只能维持在最低功耗。”
陈教官紧盯着导航屏幕,上面显示着“昆仑山”号正快速接近的绿色光点和他们自己几乎停滞不前的黄色光点。“以我们现在的状态,保持在这个深度悬停等待是最佳选择,但电池和渗漏撑不了太久。王博士,有没有可能我们再稍微上浮一点?浅水区压力小,或许对受损壳体有好处,也能节省一点维持深度的电力。”
王烁快速计算着:“理论上可以。但我们现在深度七百二十米,上浮到比如三百米左右,需要消耗额外的推进动力。而且,上浮过程中压力变化可能加剧渗漏,电池负荷也会增加。风险与收益需要权衡。”
“留在这里也是等死,不如搏一把。”陈教官下了决心,“控制上浮速度,尽量平缓。李剑,吴刚,盯紧所有关键参数,尤其是壳体温差和二号舱隔壁应力!”
“明白!”
“蛟龙”号再次启动所剩无几的推进器,开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像一片重伤的落叶,向着上方更明亮的海水漂去。
上浮过程相对平稳,但随着深度减小,外部压力降低,深潜器内部因之前冲击和过载产生的内应力开始以另一种形式显现。壳体各处不断传来新的、细微的“嘎吱”声,像是金属在呻吟。二号舱的渗漏虽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急剧恶化,但渗水速率确实有所增加。
“深度五百五十米四百米三百五十米”李剑每隔一会儿就报告一次深度,声音越来越疲惫。
终于,深度计停在了三百二十米左右。陈教官停止了推进器。“就停在这里。关闭非必要系统,最大限度节约电力,等待救援。”
舱内陷入了半休眠状态。只有应急灯提供着最低限度的照明,仪器屏幕大多熄灭以省电。四个人在各自的座位上,默默忍受着缺氧、闷热和无处不在的、令人神经紧绷的细微异响。时间仿佛被粘稠的黑暗拉长了。
不知过了多久,通讯频道再次响起:“‘蛟龙’,‘蛟龙’,我是‘昆仑山’。我们已抵达你们坐标附近海域,声纳已捕捉到你们信号。我们正在释放救援潜航器(dsrv)和潜水员。请报告你们当前精确深度和姿态,以及外部可见情况。”
陈教官精神一振:“‘昆仑山’,深度三百二十米,姿态基本水平,略有右倾。外部能见度尚可,有少量悬浮物。深潜器外部灯光大部分损坏,仅有左侧探照灯可用。”
“收到。救援单元已下水,预计二十分钟内抵达你们所在深度。请保持现有状态,节约资源,等待连接。”
希望近在眼前。但王烁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他通过唯一还能工作的外部摄像头,观察着周围的海水。这里已经属于中层带,光线比深海明亮许多,呈现出一种深蓝色。海水相对清澈,但仔细看,仍能看到无数极其微小的、散发着暗淡蓝光的微粒在缓缓沉降——那是从更深层带上浮的能量爆发残留物。
更让他注意的是,海水中似乎存在着一种极其微弱、但持续不断的、方向不明的暗流。这暗流不像通常的海流,它没有固定的方向,反而像是在进行某种缓慢的、大规模的循环或对流?
“陈教官,你感觉到没有?海水好像在非常缓慢地旋转?”王烁低声说。
陈教官闻言,仔细感受了一下深潜器极其微小的姿态漂移,又看了看姿态球上几乎难以察觉的缓慢转动。“好像是有非常慢。是区域性环流吗?”
“不太像。”王烁调出深潜器自带的、精度有限的流速仪残存数据,“流速模式很怪异,不是平面环流,更像是有多个上升流和下降流在局部交织就像一个大锅里的水在被从不同方向加热和冷却。”
一个可怕的联想在他脑中形成:“难道下方那片‘熔断’区域的影响,不仅仅局限于我们逃出来的那个荧光畸变区?能量被强行抽离导致的地质结构失稳和热力异常,可能引发了更大范围的海底地壳活动?比如新的断裂带?热液喷发系统的重组?”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声纳系统(为了省电已调至最低功耗被动模式)突然捕捉到一阵沉闷的、来自下方极深处的隆隆声,同时,深潜器本身也传来了极其轻微的低频震动。
“什么声音?”李剑警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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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很远的地震?或者海底滑坡?”吴刚猜测。
王烁立刻尝试调用深潜器记录下的、最后时刻从“哨兵-零”那里得到的、关于“门扉”及周边区域的粗略地质结构图。结合当前的深度、坐标,以及刚才那声沉闷的隆隆声传来的大致方向,他在地图上勾勒出一条可能的、新活动的断裂带走向。
这条走向,恰好穿过他们现在所在的这片海域的下方,并向西北方向延伸。
“如果我的推测没错,”王烁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我们现在正悬停在一片刚刚开始活跃、或者即将活跃的‘地质伤口’上方。虽然深度三百多米相对安全,但谁也不知道下面会突然发生什么。”
“救援马上就到,我们稳住就行。”陈教官安慰道,但他的手也不自觉地握紧了。
等待的每一分钟都格外煎熬。下方的隆隆声和震动又断续传来几次,每一次都让舱内四人的心脏揪紧。
终于,声纳屏幕上出现了两个清晰的、快速接近的小光点。
“‘蛟龙’,这里是救援潜航器‘海救-12’。我们看到你们了。请打开对接舱口外部指引灯。”
陈教官立刻操作。深潜器顶部一个独立的、低功耗的红色闪烁灯亮起。
几分钟后,观察窗外,两个穿着重型潜水服、背着庞大作业装备的潜水员身影,如同深海中的宇航员,在“海救-12”潜航器的照明下缓缓靠近。他们动作专业而迅速,开始检查“蛟龙”号外部损伤情况,并通过手势和防水写字板与舱内进行简单沟通。
“外部损伤比预想严重,多处凹痕和裂缝,右侧机械臂完全损毁,多个传感器丢失。但主耐压壳体似乎没有贯穿性大裂缝。”一名潜水员通过通讯频道报告,“我们将首先尝试建立硬管供气和通讯线路,如果可行,优先输送高浓度氧气和稳定药物,然后评估是否进行水下转移,或是用‘海救-12’直接拖带。”
“明白。我们随时配合。”陈教官回应。
潜水员开始操作。一根粗壮的、带有复合接口的黄色软管从“海救-12”上伸出,缓缓连接到“蛟龙”号顶部一个专门的应急接口上。
嗡一阵轻微的震动和气流声传来。紧接着,舱内沉闷污浊的空气开始被新鲜、富氧的气流取代,众人精神都为之一振。同时,一个独立的、抗干扰能力更强的通讯频道也建立了。
“供气和通讯线路建立成功。”潜水员的声音清晰传来,“正在输送氧气和紧急补给包。接下来,我们需要评估拖带可行性。‘蛟龙’,报告你们剩余推进动力和舵效。”
“推进动力不足百分之十,右舵基本失效,左舵和尾部舵面控制尚可但响应迟钝。”陈教官如实报告。
“了解。我们将尝试在你们前后加装浮力调节袋和简易牵引索,由‘海救-12’提供主要动力,辅助你们保持姿态,缓慢上浮至一百米深度,那里有我们的支援母船接应。这个过程需要你们全力配合操控,尤其是姿态平衡。”
“明白。”
就在救援行动有条不紊地展开,希望之光越来越亮时——
轰隆隆隆!!!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都要近得多的巨响,伴随着猛烈的、来自下方的冲击波,狠狠撞在了“蛟龙”号和附近的“海救-12”上!
整个海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锤砸中!海水剧烈翻腾,能见度瞬间降到最低!深潜器内部天旋地转,刚刚建立的供气管路发出可怕的撕裂声!
“地震!海底强震!”通讯频道里传来潜水员急促而扭曲的喊声,“有大量气泡和浊流上涌!能见度为零!‘蛟龙’,报告情况!”
陈教官在剧烈的颠簸中死死抓住控制台:“我们遭到强烈冲击!姿态失控!供气管路好像被扯断了!”
“二号舱渗漏警报!压力骤降!”吴刚尖叫。
“电池组温度报警!可能短路了!”李剑的声音带着绝望。
王烁在翻滚中看向外部摄像头——虽然一片浑浊,但他似乎看到,在下方更深处的黑暗中,有什么巨大的、发光的东西正在向上蔓延!不是热液,那光芒是暗红色的,如同熔岩,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能量脉动!
“不是普通地震!”王烁吼道,“是海底裂开了!有东西从下面出来了!”
他的话音刚落,深潜器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向下一拽!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而强劲的下沉流,裹挟着大量碎石和浑浊的泥沙,将“蛟龙”号和附近的“海救-12”一起,朝着下方那无尽的黑暗深渊拖去!
“失去控制!我们在下沉!”陈教官拼尽全力反向操作推进器,但在自然伟力面前,深潜器那点残存动力微不足道。
“‘海救-12’!我们也失控了!牵引索断裂!”
“尝试启动应急上浮!但水流太强!”
通讯频道里一片混乱的呼喊和警报。
,!
下沉的速度越来越快。深度计的数字疯狂跳动:四百米、五百米、七百米转眼就超过了他们之前上浮的深度,并且还在继续!
“抓紧!准备承受更大压力!”陈教官嘶声喊道。
深潜器在狂暴的浊流中翻滚、碰撞,外部不断传来令人牙酸的刮擦和撞击声。舱内灯光彻底熄灭,只有少数仪表的背光在闪烁,映出一张张苍白绝望的脸。
王烁在剧烈的颠簸中,死死盯着那个显示外部环境的摄像头——虽然画面模糊抖动,且很快被浑浊覆盖,但在最后失去信号前,他隐约看到,两侧原本应该是开阔海水的景象,变成了飞速掠过的、陡峭的、泛着暗红色微光的岩壁!
他们不是在海水中自由下沉,而是被卷进了一条刚刚裂开的、深不见底的海底峡谷或裂缝之中!那股强大的下沉流,正是海水灌入这道新生裂缝形成的恐怖吸汲涡流!
“我们掉进裂缝里了!”王烁的声音在剧烈的噪音中几乎听不见。
深度已经超过一千五百米,并且还在增加。压力剧增,壳体各处传来不堪重负的呻吟。二号舱的渗漏恐怕已经变成了喷射,但此刻无人顾得上。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必死无疑之时,下沉的速度突然开始减缓。不是因为他们抵抗成功了,而是那股吸汲涡流似乎到达了某个“底部”,或者水流遇到了阻碍,变得平缓而紊乱。
深潜器如同醉汉般,在充满悬浮物和细小气泡的浑浊海水中又翻滚了几圈,最终“哐当”一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停了下来。
舱内一片死寂,只有设备短路冒出的零星火花和外面海水缓慢流动的汩汩声。
“还还活着?”李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陈教官摸索着试图重启部分系统,但大部分毫无反应。“损伤无法评估。但我们停下来了。深度?”
王烁挣扎着看向那个还在工作的机械深度计——它的指针停在了一个令人窒息的数字上:两千九百米。
他们从三百多米,被直接拖拽到了近三千米的深度!而且,是掉进了一条未知的海底裂缝深处!
“外部情况”吴刚试图启动还有电的最后一个外部摄像头,镜头盖似乎被卡住了,只打开了一条缝。传回的画面极其模糊,摇晃,但勉强能看清。
他们似乎卡在了一堆乱石中间。探照灯(居然还有一个在工作)的光束穿过浑浊的海水,照亮了前方——那是一片嶙峋的、陡峭的、泛着奇异暗红色和金属光泽的岩壁,上面布满了新鲜的断裂痕迹和流淌状的凝结物。岩壁并非垂直,而是倾斜向下,延伸进更深、更黑暗的深渊。
而在他们侧下方,裂缝的深处,隐约可见一片更加明亮、不断翻滚的暗红色光芒,以及从中升腾起的、巨大的气泡和热流。那里,显然是新断裂带的热液喷发口,甚至是接近岩浆房的上层?
“我们掉到新裂开的峡谷中间了。”王烁涩声说道,“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深渊和热液喷口。”
“‘海救-12’呢?潜水员呢?”陈教官急切地问。
通讯频道里只有沙沙的噪音。之前的强震、浊流和跌落,可能彻底摧毁了通讯设备,也可能“海救-12”和潜水员遭遇了更糟的情况。
他们再次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而且处境比之前更加凶险——身处近三千米深、刚刚剧烈活动过的海底裂缝内部,深潜器严重受损,与外界的联系中断,周围是高压、可能的高温、剧毒流体和极不稳定的地质环境。
陈教官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似乎在积聚最后的力量。几秒后,他睁开眼,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决断:“检查剩余资源。评估深潜器还有没有可能自主上浮,哪怕一点点。”
李剑和吴刚开始借着微光,艰难地检查各个系统。王烁则尝试用终端连接尚存的内网,获取深潜器的完整状态报告。
“主电力彻底中断,备用电源剩余约8,只够最基本的生命支持和内部照明几分钟。”
“二号舱完全失压,积水已蔓延至相邻舱室边缘,密封门在坚持,但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所有推进器无响应,舵面卡死。”
“耐压壳体多处应力报警,但主结构完整性传感器还在,显示暂时没有即刻崩溃的危险。”
“氧气来自应急气瓶,存量不多,如果节省使用,也许能支撑一小时。”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自主上浮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我们被困死在这里了。”吴刚的声音带着绝望。
陈教官没有反驳,他沉默了片刻,问道:“王博士,以你对我们位置和地质结构的判断,如果我们在这里释放求救信标,或者制造一些大的动静,有没有可能被上方海域的‘昆仑山’号探测到?哪怕只有一丝可能?”
王烁思考着,目光落在下方那翻滚的暗红色光芒上。“很难。我们深处峡谷内部,上方有厚重岩层和复杂水流屏蔽。常规声学信号很难穿透。但是”他顿了顿,“下面的热液活动非常剧烈,能量释放很大。如果我们能想办法利用或者‘调制’一部分这种能量释放,比如引发一次可控的、有特征的小规模喷发或能量脉冲,也许能产生一个足够独特、能被远处识别的信号。”
“利用热液能量?怎么利用?我们连动都动不了!”李剑觉得这想法太疯狂。
王烁的目光,缓缓移向了深潜器外部那唯一还能工作的机械臂——虽然已经严重扭曲变形,但它的主体结构似乎还在,而且,液压系统可能还有一点点残存压力。
“如果我们能用机械臂,向下方某个关键的、不稳定的热液喷口或脆弱岩层,投掷一点‘东西’呢?比如,深潜器上可能还有的、最后一点高能化学药剂,或者我们制造一点小爆炸?”
陈教官盯着王烁:“成功率?”
“微乎其微。而且,可能引发我们无法控制的连锁反应,比如导致更大规模喷发、岩层崩塌,把我们彻底埋了或者煮了。”王烁实话实说。
“但总比在这里静静等死强,对吗?”陈教官的眼中重新燃起火焰,“检查深潜器外部储物舱和应急设备,看看还有什么能用上的‘炸弹’或‘催化剂’!王博士,你计算最有可能引发特征能量脉冲的投放点和方式!李剑,吴刚,准备尝试恢复机械臂最低限度的移动能力,哪怕只能动一下!”
绝境之中,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被他们紧紧抓住。在这幽暗、高压、危机四伏的海底岩层迷宫里,一场以自身为赌注、向死而生的信号制造行动,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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