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白色的诡异荧光充斥着观察窗外的每一寸海水，视野中的一切——翻涌的气泡、悬浮的碎屑、甚至探照灯光束本身——都像透过哈哈镜一样扭曲、拉伸、折叠。舱内，所有仪表盘上的指针疯狂地打转，屏幕上的数字和图像如沸腾般翻滚跳跃，发出刺耳的滋啦杂音。应急灯忽明忽灭，将四人惊骇的脸映得忽青忽白。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吴刚一拳砸在失灵的仪表盘上，声音因恐惧而变形。
李剑拼命尝试重启几个关键系统，但毫无反应。“全系统紊乱！不是简单的电磁干扰！连基本的机械液压读数都乱了！”
陈教官死死握住抖动的操纵杆，试图从混乱的感官反馈中捕捉深潜器的真实姿态。“王烁！解释！这‘空间脆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会被撕碎吗？”
王烁紧咬着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迅速关闭了所有仍在胡乱输出信息的电子屏幕，只保留了几个最基础的、依靠独立电源和机械传输的备份仪表——深度计、姿态球、手动压力表。这些仪表的读数同样在轻微跳动，但至少还能提供一个模糊的参考。
“不是直接被撕碎”王烁的声音在警报杂音中显得有些飘忽，但逻辑异常清晰，“‘空间结构脆化’，根据‘哨兵-零’的警告和当前现象推测，很可能是‘门扉’能量被‘熔断’强行抽离后，其原本维持或影响的局部时空结构失去了‘支撑’，变得不稳定。就像一块玻璃被加热后急速冷却，内部应力不均产生了微裂纹和变形。我们现在，就在这样一块‘变形玻璃’的内部。”
“说人话！”陈教官低吼，“怎么出去？！”
“需要找到这个异常区域的‘边界’，或者找到维持其不稳定的‘应力源’，尝试‘中和’或‘绕过’它。”王烁一边说，一边快速扫视着那些还在工作的机械仪表，“深度计读数在七百五十到八百二十米之间不规则跳动，实际深度可能在这个区间。姿态球显示我们在缓慢旋转，但方向感完全失灵。外部水压读数有规律的微小脉动”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倾听什么。几秒钟后，他睁开眼：“水听器！原始音频输出！不要经过任何电子滤波！”
吴刚立刻切换到水听器的直接声音输出。顿时，一阵更加清晰、却更加令人不安的声音充满了舱室：那是一种低沉的、持续的嗡鸣，仿佛巨兽的鼾声，其中夹杂着高频的、类似玻璃碎裂的吱嘎声，以及不规则的气泡爆裂声。
“听到那个嗡鸣的基频了吗？还有那些‘吱嘎’声的间隔？”王烁凝神倾听，“它们在变化，但似乎有某种隐含的规律。这不是纯粹的自然噪音，这可能是空间畸变本身产生的‘声学特征’，或者说是扭曲的物理常数在介质（海水）中传播时产生的异常波动！”
“你能从这鬼哭狼嚎里听出‘规律’来？”李剑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用耳朵‘听’，是用数学‘听’。”王烁已经抓过他的加固终端——幸好这玩意儿有强电磁屏蔽和独立电源，虽然屏幕也有雪花，但还能勉强工作。他调出一个基础的音频分析软件，将水听器的原始信号输入。“我们需要分析这些异常声音的频率谱、谐波关系和时变特征。如果这真是空间畸变的‘声音’，那么它的特征频率可能与我们之前接触过的‘门扉’能量、‘哨兵’生物电场，甚至是那个被摧毁的核心残留的某种‘印记’存在某种联系或对立。找到这种联系，也许就能找到‘共振中和’的点，或者至少判断出畸变场的强弱分布，找到相对薄弱的方向突围！”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在深海险境、设备大半失灵、时间紧迫的情况下，要进行如此精微和抽象的信号分析，寻找理论上可能存在的“空间畸变谐波特征”？
但陈教官看着王烁那双在昏暗闪烁的光线下依然锐利专注的眼睛，知道这是目前唯一看似有理论依据的出路。“需要多久？”他沉声问。
“不知道。也许几分钟，也许”王烁没有说下去，手指已经在终端的小触摸屏上快速操作起来，建立滤波模型，剥离背景噪音，试图捕捉那隐藏的规律。他的额头再次布满汗珠，但神情却进入了一种近乎忘我的专注状态，仿佛外界的一切混乱和危险都暂时离他远去。
深潜器在扭曲发光的海水中无意识地旋转、漂移，偶尔传来与不明物体（可能是扭曲空间本身造成的感知错觉，也可能是真实碎片）刮擦的刺耳声响。舱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只有王烁偶尔敲击终端屏幕的细微声响，以及那持续不断的、令人烦躁的诡异环境噪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氧气存量估计还能支撑四十分钟左右。”李剑看着一个勉强还能读数的气瓶压力表，声音干涩。
“二号舱积水又上升了两厘米。”吴刚报告着坏消息，“渗漏在加剧。”
，！
陈教官没有说话，只是尽全力通过手动操控和仅存的推进器微调，试图让深潜器保持相对平稳，减少无谓的旋转和碰撞。他知道，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王烁那个看似虚无缥缈的分析上。
突然，王烁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死死盯着终端屏幕上显示出的一段经过复杂处理后的频谱图，以及旁边飞速滚动的相关计算结果。
“找到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舱内炸响。
“找到什么了？”陈教官立刻追问。
“两个关键的频率特征。”王烁将屏幕转向陈教官，尽管图像有些扭曲，但大致能看清。。这个频率非常接近之前‘哨兵-零’生物电场签名中的一个核心谐波频率，也接近我们最后用来干扰核心的那个谐振点偏移频率的某种数学变换值。”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个空间畸变场，并非完全无源或自然形成。它很可能残留着‘门扉’能量系统，特别是与我们最后操作相关的‘生物场-核心能量’耦合作用的某种‘印迹’或‘余震’。”王烁语速加快，“另一个发现，是一系列高频的、间歇性爆发的‘噪声尖峰’，它们的出现间隔和强度变化，似乎与深潜器自身的姿态变化、以及外部水压的微小脉动存在统计意义上的弱相关。”
李剑和吴刚听得云里雾里，但陈教官似乎抓到了重点：“你是说，这个畸变场会对我们的‘存在’和‘运动’产生反应？就像一个不稳定的平衡系统，对外界扰动特别敏感？”
“没错！”王烁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而且，这种‘敏感’可能不是单向的。如果我们能主动发出一种特定的、与这个畸变场‘印迹’频率（f0）精确反相，或者能巧妙‘抵消’其敏感反馈模式的信号也许能在局部暂时‘抚平’畸变，打开一条通路，或者至少让我们的设备恢复正常，找到方向！”
“发出信号？用什么发？我们的电子设备几乎全瘫了！”吴刚质疑。
“用最原始的东西。”王烁的目光落在了深潜器的外部机械结构上，“机械振动！声波！深潜器的壳体、推进器、甚至是机械臂我们可以通过有节奏地敲击壳体、或者让推进器以特定频率间歇性脉冲工作，产生在水下传播的声波和振动！虽然能量很小，但如果频率和模式选对了，或许能引发这个脆弱畸变场的局部‘共振抵消’！”
“像用音叉让另一个音叉静音？”李剑有点明白了。
“类似，但复杂得多。我们需要精确控制振动的频率、相位和时序。”。同时，要叠加一组针对那些‘敏感噪声尖峰’的、预判性的、轻微的‘抵消脉冲’这需要根据我们实时监测到的环境噪音变化来动态调整。”
“这怎么可能手动做到？！”陈教官觉得这要求太苛刻了。
“可以尝试半自动。”王烁调出深潜器最后接收到的、尚存的一部分推进器和机械臂的基础控制代码，“我可以修改这段底层代码，让它忽略当前错误的传感器反馈，直接接收我终端发出的、经过计算的振动指令序列，驱动推进器和机械臂的液压机构产生特定模式的微小动作。但这就需要我的终端直接接入深潜器的控制总线”
“风险呢？”陈教官直截了当。
“如果我的计算或指令有误，可能会引发推进器或机械臂不受控的乱动，甚至导致进一步的结构损坏。也可能完全无效。”王烁坦诚道，“而且，一旦接入，如果畸变场干扰太强，可能会反向损坏我的终端，我们连最后的数据分析工具都会失去。”
沉默。
外面的乳白色荧光似乎更盛了，扭曲的景象让人头晕目眩。仪表的胡乱跳动没有丝毫减缓的迹象。
“干！”陈教官再次做出了决断，“总比困死在这里强！王博士，需要我怎么配合？”
“帮我找到控制总线的手动物理接入端口，通常在主控制板后面。”王烁说着，已经开始准备连接线缆和他的终端接口适配器，“李剑，吴刚，你们继续密切监控深度、姿态、水压这些还能勉强读数的机械仪表，随时口头报告任何变化，尤其是当王博士开始‘播放’他的‘音乐’之后！”
“明白！”
陈教官小心翼翼地从主驾驶位下方拉出一个维护面板，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线束和接口。在王烁的指示下，他找到了那条相对较粗的、带有特定颜色标记的控制总线，将王烁提供的特殊接口线缆小心地连接上去。
“连接建立。终端识别到控制接口。”王烁深吸一口气，手指悬在终端的执行按钮上，“我要开始发送第一段测试指令了。准备报告变化。”
“随时准备。”陈教官双手虚按在操纵杆上，准备随时接管或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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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烁按下了按钮。
最初几秒钟，什么也没发生。接着，深潜器尾部右侧的推进器，突然极其轻微地、有规律地颤动起来，发出一种低沉的、与周围环境噪音截然不同的“嗡嗡”。同时，左侧的机械臂也微微抽搐了一下，发出一下轻微的“咔哒”声。
“深度计跳动幅度好像减小了一点？”李剑不确定地说。
“外部水压脉动频率好像有点变化？”吴刚也注意到了细微差别。
“继续！加强信号，加入反相分量和预判脉冲！”王烁眼睛一亮，迅速修改参数，发送第二段更复杂的指令。
这一次，效果更明显了。推进器的嗡嗡声变得更有节奏和变化，机械臂也开始以更复杂的微小模式颤动。深潜器周围那乳白色的荧光，以深潜器为中心，竟然开始出现了一圈圈微弱的、同心圆状的暗色涟漪！仿佛光线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扰动！
而更令人振奋的是，几个主要电子屏幕上的疯狂跳动和乱码，竟然出现了短暂的、间歇性的稳定！虽然很快又恢复混乱，但频率明显降低了！
“有用！真的有用！”李剑激动地喊道。
“别高兴太早！我们还没找到路！”陈教官紧紧盯着观察窗外那些随着暗色涟漪微微“舒展”开来的扭曲景象，“王烁，能通过信号反馈，判断哪个方向的畸变‘阻力’更小吗？就像用声音探测洞穴！”
王烁正全神贯注地分析着终端接收到的、从控制总线反馈回来的极其微弱的电流和阻抗变化数据——这些变化可能反映了深潜器在畸变场中不同姿态下受到的不同“阻力”。
“正在尝试需要改变深潜器朝向，同时持续发射探测振动。”王烁快速说道，“陈教官，缓慢旋转深潜器，每三十度停一下，持续五秒！”
“好！”陈教官开始操控所剩无几的推进器，让笨重的深潜器极其缓慢地在水下旋转。
王烁则同步调整着发射的振动信号，并紧盯着终端上反馈数据的微妙变化。这是一个极其精细和耗时的过程，但他们没有选择。
旋转了大约一百二十度后，当深潜器的头部指向某个特定方向时，王烁突然喊道：“停！这个方向！反馈数据显示，这个朝向下，维持振动信号所需的能量输入有轻微但持续的下降！畸变场对这个方向的‘排斥’或‘干扰’似乎最弱！而且，外部光线的扭曲程度在这个方向上看起来也相对平直一些？”
陈教官立刻稳住姿态，看向王烁指示的方向。在探照灯（依然工作，但光线有些扭曲）的照射下，前方的海水虽然依然泛着乳白色荧光，但那种诡异的折叠和拉伸感确实似乎减轻了，能看到更远的、相对正常的黑暗。
“就朝这个方向！王博士，持续你的‘导航信号’！李剑，吴刚，报告所有读数！”
“深度约七百八十米，趋于稳定！”
“姿态基本保持，缓慢向前漂移！”
“水压脉动似乎在减弱？”
深潜器开始朝着那个希望的方向，以龟速前进。王烁持续发送着精心计算的振动指令，像一个盲人用声呐探索着道路，不断微调频率和模式，以对抗前方仍然存在的、但逐渐减弱的畸变阻力。
周围的乳白色荧光开始变得不那么均匀，出现了明暗相间的条纹。那些条纹的方向，似乎隐隐指向他们前进的方向。
“我们是不是在沿着这个畸变场的‘应力线’走？”王烁若有所思，“就像沿着玻璃裂纹的边缘”
“管他什么线，能出去就行！”陈教官全神贯注地操控着。
前进的过程依然充满未知和风险。偶尔，深潜器会闯入一小片畸变突然加强的区域，导致设备再次短暂紊乱，王烁不得不紧急调整信号。有时，会遇到看不见的“空间褶皱”，让深潜器莫名其妙地横向滑动一段距离。
但总体上，他们是在向着一个明确的方向，一点一点地挣脱这片诡异的荧光水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却感觉像几个世纪。
突然，前方的乳白色荧光毫无征兆地骤然减弱！探照灯光束猛地向前刺出，照出了一片熟悉的、深邃的、正常的蓝色海水！虽然仍有少量发光微粒漂浮，但那种无处不在的扭曲感和自发荧光消失了！
几乎同时，舱内所有失灵的电子设备，如同被唤醒一般，屏幕上的乱码和雪花迅速消退，各种读数以惊人的速度恢复正常！警报声也戛然而止，只剩下设备重启的轻微嗡鸣。
“我们出来了？”李剑看着瞬间清晰的仪表盘，难以置信。
王烁立刻切断了终端与控制总线的连接，快速检查各个系统。“电子系统恢复！导航定位正在重获信号！深度七百二十米！我们回到正常海域了！”
陈教官长长地、彻底地吐出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整个人几乎虚脱在座椅上，但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干得漂亮，王博士你这‘声音导航’，神了。”
，！
吴刚也瘫坐下来，抹了把脸上的冷汗：“这辈子不想再看见那种光了”
然而，还没等他们完全放松，恢复工作的通讯频道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清晰的呼叫，带着明显的焦急和惊喜：
“‘蛟龙’！‘蛟龙’！这里是‘昆仑山’！收到请回答！重复，‘蛟龙’号，这里是‘昆仑山’号！你们在哪里？！听到请回答！”
是母舰！通讯恢复了！
陈教官立刻抓起通话器，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昆仑山’！‘昆仑山’！这里是‘蛟龙’！我们听到了！我们出来了！深度约七百二十米，具体位置正在定位！”
“‘蛟龙’！谢天谢地！你们失联超过两个小时！我们监测到海底能量骤降，但一直联系不上你们，还以为”通讯官的声音也充满了激动，“报告你们的状态和位置！我们立刻接应！”
“深潜器受损严重，多处系统故障，二号舱渗漏，电池过热，但四名乘员情况稳定，暂无生命危险。”陈教官快速报告，“具体坐标稍等，定位系统正在更新”
王烁已经将最新的导航数据发送过来。陈教官报出了一串经纬度坐标。
“收到坐标！我们距离你们约十五海里！立刻前往接应！请保持深度和信号，坚持住！”
结束通话，舱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随即被一种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填满。他们成功了，从能量爆炸、深海炼狱、空间畸变的重重绝境中，硬生生杀出了一条生路。
但王烁的脸上却没有太多喜悦，他靠在椅背上，望着观察窗外那恢复正常却依然深邃的黑暗海水，低声自语：“‘熔断协议’‘空间结构脆化’我们真的只是‘出来’了吗？那片异常区域，还有‘门扉’最后的状态到底留下了什么？”
他的疑问，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荡开的涟漪，预示着风暴或许并未完全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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