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浮的过程，远比想象中艰难。
“蛟龙”号如同一个饱经蹂躏的伤兵，在浑浊、炽热的海水中挣扎着向上攀爬。每一次推进器微弱的推力，都伴随着壳体内部不祥的嘎吱声和线路短路的轻微爆响。舱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和臭氧气息，应急灯忽明忽暗，映照着四张疲惫而紧绷的脸。
“深度五千五百米五千四百米上升速度每分钟约二十米，太慢了！”李剑盯着深度计，声音沙哑。按照这个速度，上浮到安全深度需要数小时，而他们受损的维生系统和可能存在的渗漏风险，未必能支撑那么久。
“右舷推进器输出不稳定，我只能交替使用左舷和尾部推进器微调姿态，不敢全功率输出，怕结构撑不住。”陈教官双手稳定地握着操纵杆，但额头上密布的汗珠显示他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王博士，外部环境扫描情况如何？有没有相对‘干净’的上升通道？”
王烁面前的几个屏幕大多已经失效或信号杂乱，仅存的几个传感器传回的数据也极不稳定。他努力整合着信息：“能量大规模爆发的余波正在扩散，海水对流非常剧烈，各处都有高温热液间歇性喷发。我们上方似乎有一片相对稳定的低温水团，但需要向东偏转大约十五度才能切入。不过，那个方向的地形数据缺失，不排除有新的海底山脊或裂隙。”
“总比留在这片‘开水锅’里强。”陈教官当机立断，“调整航向，向东十五度，目标切入那片低温区。李剑，持续监控壳体应力，特别是之前被冲击过的右舷和顶部。”
“明白！”
深潜器缓缓转向，笨重地划过依旧温热的海水。探照灯光束在浑浊的水中只能照亮前方几十米的范围，无数的悬浮物和微生物尸体如同暴风雪般在光柱中翻卷。偶尔，一道暗红色的热液流像幽灵般从侧方或下方掠过，带来一阵剧烈的颠簸和温度警报。
“深度五千两百米。进入疑似低温水团边缘温度确实在下降，但水流”吴刚的话没说完，深潜器猛地向左侧一歪！
“左侧遭遇强剪切流！”陈教官立刻反应，推进器反向出力，努力扳正姿态。但那股看不见的水流力量极大，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想要将他们撕碎。
“是不同温度水团的交界锋面！”王烁看着剧烈波动的传感器读数，“冷水密度大，下沉；周围的热水上升，交界处形成剧烈湍流！撑过去，进入冷水团内部应该会平稳些！”
“蛟龙”号在湍流中剧烈摇摆，舱内物品固定不牢的哐当作响。每个人都死死抓住身边的固定物，对抗着失重感和眩晕。
就在这时，观察窗外，浑浊的海水中突然闪现出大片大片的、幽蓝色的、星星点点的光芒。这些光点迅速增多、变亮，如同无数只诡异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
“那是什么？”李剑惊疑不定。
王烁调取一个尚能工作的低光摄像头画面，放大。只见那些光点并非生物，而是一种悬浮在水中的、微小的结晶颗粒，正在自发地发出蓝光。“是能量爆发后的次生矿物析出可能是某种被电离激发的硅酸盐或金属微粒。它们本身可能带有微弱辐射。”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舱内的辐射监测仪发出了轻微的嘀嘀声，读数有所上升，但仍在可接受范围内。
“只要不大量吸入或长时间接触，问题不大。”王烁安慰道，但他的眉头依然紧锁。这些发光微粒的出现，标志着这片海域已经经历了彻底的、物质层面的能量洗礼，生态已完全改变。
深潜器终于艰难地冲破了湍流锋面，进入了相对低温、平静的冷水团内部。颠簸感明显减弱，但海水的透明度依然很差，能见度极低。
“暂时稳定了。”陈教官稍微松了口气，但不敢有丝毫松懈，“继续上浮。保持警惕。”
“深度四千八百米。”李剑报告。
上浮在寂静和压抑中进行。只有设备运行的轻微嗡鸣和偶尔的报警提示音打破沉默。每个人都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和剩余的资源。
突然，吴刚低呼一声：“声纳显示，我们正下方有东西在动！体积不小！”
“什么东西？鱼群？还是残骸？”陈教官立刻警觉。
“不像是常规生物回声结构很松散，而且移动模式很奇怪，像是被水流裹挟着，但又有点自主性”吴刚紧盯着声纳屏幕，语气充满不确定，“它在跟着我们上升？速度差不多距离大概三百米。”
“可能是被爆炸掀起的海底沉积物云团，或者大型有机物聚合体。”王烁分析道，“在这种极端环境下，任何东西都可能发生异变。保持距离，不要主动接触。”
然而，那团“东西”似乎并不想保持距离。随着上浮，声纳显示它也在同步上升，而且距离在缓慢拉近。
“两百五十米两百米它速度在加快！”吴刚的声音紧张起来。
，！
“打开后方摄像头，低光模式！”陈教官命令。
一个模糊的图像出现在侧屏幕上。在深潜器尾部推进器搅起的微弱水流和自身探照灯余光映照下，一片巨大的、不断蠕动变幻的、暗褐色的“云团”隐约可见。它没有固定形状，边缘不断有絮状物分离又聚合，内部似乎闪烁着极其微弱的、不祥的暗红色光点。
“这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李剑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
王烁快速调取深潜器外部水质采样器的残留数据（采样器已在之前冲击中损坏，但缓存了部分信息）。“高浓度有机质、硫化物、金属微粒、还有微量的、未消散的异常能量残留读数。这东西可能是爆炸和热液喷发催生出的某种‘化学-能量聚合体’，类似深海‘海雪’的变异放大版，内部可能还在进行缓慢的能量反应。”
“它会攻击我们吗？”吴刚问。
“不确定。但它如果黏附到壳体上，可能会腐蚀表面、堵塞进水口或推进器，甚至其内部的能量反应可能干扰我们的设备。”王烁脸色凝重，“加速上浮，尝试摆脱它！”
陈教官推动操纵杆，深潜器尾部推进器加大出力，试图拉开距离。但受损的推进器效率低下，而那团“聚合体”似乎能感知到水流的细微变化，竟也加速追来，距离缩短到不足一百五十米！
“甩不掉！它太庞大了，而且好像能利用水流！”李剑急道。
“释放驱散剂！”陈教官下令。深潜器外部有几个应急用的化学驱散剂发射口，原本用于驱赶好奇的大型海洋生物。
噗噗几声轻响，几罐特制的、对海洋生物有强烈刺激性的化学制剂被射向后方。然而，那团暗褐色的聚合体只是微微扰动了一下，速度几乎没有减缓。化学驱散剂对它效果甚微。
“准备电击脉冲！”陈教官咬牙。这是最后的手段，用高压电脉冲短暂瘫痪周围生物，但也会大量消耗宝贵的电力，并可能对自身受损的电路造成风险。
“等等！”王烁突然阻止，他死死盯着那团聚合体内部闪烁的暗红色光点，一个念头闪过，“它内部有能量反应如果我们用特定频率的低能量电磁脉冲，不是去攻击它，而是去‘干扰’或‘共振’它内部不稳定的能量节点，会不会让它自我瓦解或改变方向？”
“频率呢？怎么知道什么频率有效？”陈教官问。
“赌一把！用之前我们干扰核心时，针对能量逆流用过的那个频段附近的扫描脉冲！范围放大，强度调低，进行广谱试探！”王烁快速说道，“这种东西的能量反应如果源自‘门扉’泄漏，可能对类似的频率敏感！”
没有时间详细论证。陈教官立刻按照王烁的建议，调整了电击脉冲发射器的参数，将其改为低强度、宽频带的扫描干扰模式，对准后方。
嗡——
一股无形的电磁波动向后扩散。
奇迹发生了。
那团紧追不舍的暗褐色聚合体，在接触到电磁脉冲后，猛地剧烈收缩、膨胀，内部暗红色光点疯狂闪烁，然后，整个“云团”像是失去了凝聚力，骤然分散成无数小块，随着水流四散飘离，不再具有统一的追踪性。
“有效！它散了！”吴刚惊喜道。
众人刚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庆祝，深潜器突然传来一阵更加剧烈、源自内部的震动和一连串刺耳的警报！
“警告！主能源电池组温度异常升高！”
“警告！二号水密舱隔壁压力失衡！”
“警告！内部多处线路过载，保险熔断！”
“怎么回事？！”陈教官厉声问。
李剑和吴刚手忙脚乱地检查系统。“是刚才超负荷运行信号发生器和推进器，加上持续承受外部高压和温度变化，累积损伤爆发了！电池组有热失控风险！二号舱可能出现了微小裂缝，正在缓慢渗水！”
屋漏偏逢连夜雨！
“立刻隔离二号水密舱！启动备用冷却系统给电池组强制降温！”陈教官额头青筋暴跳，“王博士，计算我们现在的位置和上浮到安全深度（通常指一千米以内）的最短时间，评估以现有损伤，能否支撑到那时候！”
王烁强忍着眩晕和不适，调出残存的海图数据、深度信息以及深潜器最新的状态报告，进行快速模拟。“我们目前在深度四千五百米左右。以目前受损状态，如果维持现有上升速度，不考虑新的重大故障，理论上有百分之四十的可能性在氧气耗尽前上浮到安全深度。但是，电池热失控风险是最大的变数，如果冷却失败，可能会引发火灾甚至爆炸。另外，二号舱的渗漏如果加剧”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情况不容乐观，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
“继续上浮！集中所有资源保障生命支持和推进！”陈教官做出了决断，“李剑，你负责监控电池组和冷却系统，每隔三十秒报告一次温度变化！吴刚，你盯死二号舱和其他所有舱室的压力数据，有任何异常立刻报告！王博士，你和我一起，寻找最优上浮路径，尽量避开可能的水流扰动和危险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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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深潜器在故障和警报声中，继续它艰难的上浮之旅。每一次微小的颠簸，每一声异常的响动，都牵动着舱内四人紧绷的神经。
深度四千米三千八百米
电池组的温度在备用冷却系统的全力工作下，勉强维持在一个危险的临界值附近徘徊，没有继续飙升，但冷却剂储量在快速消耗。
二号舱的渗漏似乎暂时稳定了，但压力读数始终比正常值低一点点，像一颗不知何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
外面的海水温度逐渐降低，趋于正常深海温度，但海水的浑浊度依然很高，能见度差。偶尔还能看到零星的发光微粒或扭曲的、显然已死亡的深海生物尸体漂过。
“深度三千两百米。”李剑的声音带着疲惫，“电池冷却剂剩余百分之十五。还能支撑大约二十分钟。”
“二号舱压力稳定，但隔壁温度有轻微异常上升，可能邻近的线路或管道有受损发热。”吴刚补充道。
“继续。”陈教官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但握着操纵杆的手依然稳如磐石。
王烁则不断比对残存的海图数据和实时声纳扫描（虽然精度很低），试图规划一条相对平缓、避开已知海山脊线的路线。他的大脑因缺氧和疲惫而阵阵抽痛，但思维不敢有丝毫停歇。
就在这时，声纳屏幕上，在他们预定航线的侧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模糊的回声轮廓。不是山脊，更像是一个向下凹陷的、边缘不规则的巨大坑洞？
“前方有大型海底凹陷，直径可能超过一公里，深度不明。”王烁立刻警告，“我们的航线需要修正，向右偏转二十度绕过去。”
“收到。”陈教官开始调整航向。
然而，就在深潜器开始转向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强劲的下沉流从那个凹陷方向涌来！仿佛那个巨大的坑洞是一个海底的“吸盘”，正在将周围的海水吸入！
“蛟龙”号顿时被这股下沉流拉扯，上升势头一滞，甚至开始有下坠的趋势！
“推进器全功率！对抗水流！”陈教官吼道，将所剩不多的电力压榨到极限。
深潜器颤抖着，艰难地与下沉流抗衡。但受损的推进器效率低下，电力又在飞速消耗。
“是‘熔断’造成的海底结构塌陷形成的吸汲涡流！”王烁看着异常的水流数据和那个巨大的声纳轮廓，瞬间明白了，“‘门扉’能量被强行抽干，支撑海底的部分结构可能坍缩了，形成了这种临时性的深海漏斗！我们必须尽快脱离它的影响范围！”
“电力输出已达极限！电池温度再次上升！”李剑急报。
“二号舱压力波动加剧！”吴刚也喊道。
深潜器在涡流的边缘挣扎，如同一只落入蛛网的飞虫。上升变得极其缓慢，甚至时而下降几米。舱内警报声此起彼伏，红色的故障指示灯闪烁不停。
绝望的气氛开始弥漫。难道千辛万苦从能量爆炸中逃生，却要葬身在这普通的（虽然成因不普通）海底涡流之中？
就在这紧要关头，王烁的目光扫过外部传感器传来的一组杂乱数据，其中有一个读数引起了他的注意——水温。在涡流影响的区域，水温似乎比周围略高一点点，而且呈现出不规则的脉动。
“陈教官！不要直线对抗涡流！”王烁突然喊道，“尝试顺着涡流边缘，利用它内部可能存在的、不规则的热力上升流！涡流中心下沉，但边缘由于温差和地质活动，可能会有局部的、间歇性的上升水流！找到它，借力！”
这又是一个基于理论和微弱数据的大胆猜测！但此刻，任何可能性都要尝试！
陈教官没有犹豫，立刻减少了对涡流的直接对抗推力，转而操控深潜器，小心翼翼地沿着涡流的边缘切线方向移动，同时仔细感受着外部水流的细微变化。
几秒钟后，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股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向上的暖流！
“就是这里！稳住！”
深潜器如同冲浪者捕捉到了浪涌，顺势切入这股暖流。虽然整体依然受到涡流下拉力的影响，但上升的阻力明显减小，甚至获得了额外的升力！
“有效！我们在上升！”李剑看着深度计重新开始稳定下降（数值减小），激动地低呼。
深潜器沿着涡流边缘这道狭窄而危险的“上升走廊”，艰难却坚定地向上攀爬。电力消耗速度终于放缓，电池温度也停止了飙升。
几分钟后，他们终于彻底脱离了那个恐怖海底漏斗的影响范围，重新回到了相对正常的深海环境中。
“深度两千五百米”陈教官长出一口气，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作训服。他看了一眼剩余电力和氧气读数，表情依然严峻。“还没到安全区，不能松懈。”
接下来的上浮过程相对平稳，但深潜器的状态却在持续恶化。冷却剂耗尽，电池组只能依靠被动散热，温度缓慢爬升；二号舱的渗漏虽然缓慢，但积少成多，舱底已经出现了少量积水；多个系统因过载和冲击时隐时现地故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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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疲惫到了极点，全凭意志力支撑。
“深度一千两百米进入通常意义上的过渡层。”李剑的声音已经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与母舰的通讯尝试了所有频段，只有强烈的背景噪音干扰，无法建立连接。”吴刚无奈地摇头。他们依然处于信息孤岛。
王烁靠坐在座椅上，紧闭着眼睛，尽量节省体力。他的大脑仍在潜意识层面处理着接收到的所有信息——“熔断协议”、“空间结构脆化”、“哨兵-零”的最后留言这些词汇像幽灵一样在他脑海中盘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更久
“深度八百米。”李剑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水温进一步升高，光照好像变亮了一点点？”他看向观察窗外，虽然依旧黑暗，但似乎不再是那种纯粹的、吞噬一切的漆黑，而是透着一点极深极暗的蓝色。
“我们快到上层了。”陈教官的声音也透露出疲惫后的松弛。最危险的深海炼狱，他们似乎闯过来了。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最艰难的阶段已经过去时——
咕噜噜
一阵怪异的声音，不是来自深潜器内部，而是通过水听器放大传来的、来自外部海水的声音。像是巨大的气泡翻涌，又像是某种沉闷的、有规律的脉动？
紧接着，深潜器周围的海水，毫无征兆地开始剧烈地、自发地发光！不是之前的微粒蓝光，而是一种均匀的、柔和的、却充满诡异感的乳白色荧光！瞬间将周围几百米的海域照得一片通明！
在这片诡异的荧光中，他们看到，前方的海水正在扭曲。不是水流的扭曲，而是空间视觉上的扭曲，仿佛透过不平整的玻璃看东西，景物产生了不自然的弯曲和断层。
同时，深潜器所有的电子设备，包括最基本的机械仪表，都开始出现剧烈的、毫无规律的跳动和乱码！舱内的灯光疯狂闪烁，警报声毫无意义地乱响！
“这这是怎么回事？！”李剑和吴刚骇然失色。
王烁猛地睁开眼睛，看向观察窗外那片扭曲发光的海水，又看了看彻底失灵的仪器，一个冷战从脊背窜起。
“‘空间结构局部脆化’”他喃喃地重复着“哨兵-零”最后的警告。
难道，他们刚刚逃离了能量的炼狱，却又闯入了一片因“熔断”而产生的、物理规则都变得不稳定的空间异常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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