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鲍德温的期望有些为时尚早。
十字军已经决定巩固在叙利亚的统治,既然如此的话,他们就不可能如一头贪婪的熊般将蜂窝挖掘一空后头也不回的就走,任凭这里被其他野兽占据,或者是成为一座枯萎的空巢,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幸而从大马士革与霍姆斯赶来的商人和官员早已对之后的事宜驾轻就熟一一统计人口、物资、军械、为战利品估价以及收取阿颇勒撒拉逊人的赎身钱。
而塞萨尔所提出的他为阿颇勒的撒拉逊人出赎身钱,而那些无钱的民众则要成为他奴隶的事情,确实如他所想没有掀起多大的波澜,他甚至得到了不少赞许的目光。
甚至有几位法兰克或是英格兰贵族来与他商榷,介绍他们的商人给他,他们都看得出这个年轻人就要飞黄腾达了。
虽然他原先就拥有塞浦路斯,而这座岛屿也为他带来了如同潮水般的白银与黄金,但谁会觉得钱财和领地多呢?
他现在又拥有了阿颇勒,阿颇勒距离安条克公国不远,安条克又拥有着好几个令人垂涎的港口,原先他们还要顾虑安条克大公与塞萨尔不睦,就可能会影响到阿颇勒今后的发展。
现在,安条克大公博希蒙德已死,取而代之的是亚拉萨路国王幼年的玩伴以及他的友人之一大卫,大卫是个正直的人,同样心怀仁慈一一他原先没有把握,可能只是因为他并不知道该去怎么做,如今有鲍德温和塞萨尔在前面为他做范例,无论是对付那些官员还是商人,又或者是他麾下的骑士,他都变得得心应手多了。
有就这么一条眼看着在几年内便能成型的通天大道,当然多的是人来分一杯羹,在这方面他们倒是对塞萨尔相当满意一一塞萨尔并不是个吝啬鬼,对于贵族,在利益方面,他愿意让步,又因为其宽仁使得商人可以不必担心在他的领地中受到莫明其妙的劫掠和迫害。
在短短几天内,塞萨尔的房间里,就堆满了各色人等们送来的礼物,这或许是一种弥补一一毕竟原先观望的人很多,要知道亚拉萨路的国王和他身边的埃德萨伯爵毕竞是两个年轻人,而他们面对的则是一个老奸巨猾,时刻为自己准备着多个后手的大公博希蒙德。
现在尘埃落定,就是下注的时候了。
于是,塞萨尔的私库出现了一种相当奇特的景象,一刹那间满满登登,一刹那间空空荡荡,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统计和计算工作一一每个能认字,能数数的人都被叫来了,就连洛伦兹和女伴劳拉也不得不参与到这桩枯燥而又责任巨大的工作中。
这也是令人无可奈何的事,在教士和骑士中竟然没几个能比这两个孩子做的好。
骑士们可以一剑砍断石头,也可以策马飞越过悬崖,又或者是一箭射下两只天鹅,但他们一看到数字就会犯一种叫做晕眩的病。
而教士教士之中确实有对数字感兴趣的。
但他们若要往上攀援,靠的还是手中的经书,他们往往可以将手中的经书倒背如流,甚至可以轻而易举的举出几个例子来训诫,或者是劝诱人们,但事实上他们擅长的东西比起逻辑来说更象是狡辩,只要能够通过自己的三寸不乱之舌将事情说的完满,人们就会信服。
但数字可不是这回事,更不用说他们的主人非常严厉。在这方面,还在霍姆斯或是哈马的时候就有官员或者是教士哀嚎着冲出大厅,恳求自己掏钱来弥补那个漏洞。
无论那个漏洞是怎么产生的。
他们绝望的哀嚎就连最为铁石心肠的圣殿骑士都要动上那么一点恻隐之心,“三个铜板!三个铜板!一枚银币!我自己掏钱不行吗?
让我把它补上,让我把它补上,就算要翻十倍,百倍都可以!”
呃,这当然是不可以的,如果在这个时候就放宽要求,今后的错账,乱账就要数不胜数了,难道他还能重新募集起一批人专门来查看账目有无出错吗?
“我快要疯了。”一个教士,低声对自己身边的同伴说,他的面前堆满了纸张,据说这些纸张都是用泥沼中的芦苇做成的,跟羊皮纸根本没法比,又薄又粗糙,还有点硬,进了水会发软烂掉,碰到火也会熊熊燃烧,蹭上了墨迹也很难用刀子刮掉,一挖就透底了。
但它有一个大的不能再大的好处,那就是便宜。
现在的书籍为何如此昂贵?
正是因为绝大部分书籍都是用羊皮纸作为载体抄写的,一本普通的圣经,即便没有用到贵金属或者是镶崁宝石也价值不菲。
因为单一本可以拿在手里的圣经就需要两百张到三百张羊皮。
而塞萨尔要求教士们制作的账册堆满了一个又一个的房间,当然不可能用羊皮纸。
于是他早在筹备中的造纸便被提上了日程。
不过在骑士中受欢迎的是另外一种纸一一就是阴干后较为柔软,可以用来擦屁股的那种。
骑士们对于个人卫生不怎么在意,这也是这个时代人们通常的毛病。
罗马人用公用的海绵,希腊人用鹅卵石或者是陶瓷碎片,突厥人有时候会用鹅毛,维京人用羔羊毛,玻里尼西亚人用椰子壳碎片,也有人奢侈的使用鲑鱼肉或者是丝绸。
但通常来说,这个做就算是皇帝也会被人指为过于奢侈。
骑士们用什么呢?骑士们用随处可得的土块草叶,而在他们的营地里,你可以看到一条从房梁上垂下来的粗麻绳,但这样的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他们的屁股饱受折磨一一但他们又要骑马
虽然比起粗麻绳来说,纸张也会昂贵一些,但现在的骑士们完全承担得起。
他们原先以为王者和塞萨尔不允许他们入城后肆意劫掠,会让他们的收入大幅降低,但事实上并没有。首先,他们在入城之后,若是立即开始肆意劫掠和屠戮,不单会导致幸存下来的民众对他们充满仇恨,也会损失大一笔赎身钱。
而在匆忙混乱的搜索中,他们也很难找得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现在则不同,所有的工作都是有条不紊进行下去的,单就存活者的赎身钱就已经超过了他们以往的掳掠所得。
而且这些人既然愿意出钱,就表示他们已经几乎没有抵抗的勇气和必要了。
除了基督徒在将阿颇勒城中最大的倭马亚寺庙改为圣母大教堂时,引来了一些人的不满之外,整座城市甚至可以说是平静的接受了这个结局。
但官员和教士的吵扰还是引来了一些人的注意一一以撒人。
于是便有人想要劝说塞萨尔将城中的那些以撒人利用起来,但他才提出了这个想法,就被偶尔来拜访他的朋友制止了,他的朋友是从拿勒撒来的,消息要比他灵通得多。
为了保证这个商人不再被以撒人利用,商人的朋友还特意说了些以撒人与他们这位性情宽厚的领主之间的纠葛,不,说纠葛也未免太高看以撒人一眼了。
应该说他们曾经不止一次的触怒了塞萨尔。
“触怒,他们做了什么?”
他的朋友有些难以理解,那个久居在阿颇勒的商人有些难以理解,以撒人是没有军队的,甚至没有敢于一怒犯上的勇士,他们似乎将所有的力量和智慧全都用在了投机取巧,附炎趋势,欺上瞒下上,而他们的多变导致了无法得到任何一位君王的信任。
但那些君王或许会在某一刻将这些以撒人通通抓起来一个不留的全部吊死,但在该用他们的时候还是用啊。
“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您想想,那位大人已经厌恶到使用他们,然后把他们杀死都不愿意了。您可以想象一下,这有多么糟糕。”
阿颇勒的商人动了动嘴唇,在心中反复衡量了一下,不得不承认他的朋友说的对,就象是一个饥饿的人,面包也好,青蛙也好,泥土也罢,只要能够填饱肚子没什么不可以的。
即便如此,他都不愿意去碰一碰那样东西,就表明他已经对它深恶痛绝到了极点。
“倒不如说是一种厌恶。你难道不讨厌癞蛤蟆吗?”他的朋友说了一样让商人最为恶心的事物。那个商人几乎都快要跳起来了,癞蛤蟆确实是他最讨厌的东西,即便听一听都会觉得难以忍受,“好吧,好吧,”他无奈的举起双手,“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了。”
但还是有人将以撒人送到了塞萨尔面前,只不过不是送来给他用的,而是要求他将这些以撒人绞死的。“他们做了什么?”
“在我们快要渴死的时候,用一个银币一皮囊水的价格卖给我们。”
囤积居奇几乎是以撒人的本能了,听起来并不怎么叫人诧异。
但那个为首的撒拉逊人又说道,“请您看看他们用来装水的皮囊。”
这只皮囊也只有手掌大小,能装多少水呢?也就足够一个人不那么艰难的度过一天,但塞萨尔一拿过来就觉得不对,他解开绳索,往下倒了倒,没倒出什么。
随后他用匕首割开皮囊,发现里面竞然充填了一大团棉花,在平常的时候,棉花当然是比水贵的。但在这个时候,比起水,棉花又是何等的廉价。有些是棉花,有些是羊毛团,有时候它们还不怎么干净,污染了水,导致喝了水的人生了病,他们发热或者是呕吐腹泻,很快就死了。
他们骗走的不单单是我们的钱,还有我们亲人的性命。”
在这个时候,即便要恳求曾经的敌人,我们也要处死他们,他们伏在我们身上吸血的时候,是多么的猖狂而又得意,甚至巴哈拉姆所犯下的罪孽,也有他们的一份。
而如今城破了,他们却赚得盆满钵满,便贿赂了一些士兵,想要逃跑,带着他们用不义的手段赚来的这些钱。”
那些以撒人听到这里,已经面色灰白,但眼睛里还带着一丝希望的微光,也不那么惊慌一一或许他们还有所依仗。
“我有话要单独要和您说。”一个以撒人就地跪下,抬起了双手放在胸前,他的态度卑微,言语也十分恳切,但见惯了以撒人的塞萨尔没有一丝动容:“我就在这里,我听着。”
“您不想知道约柜的下落吗?”
那些撒拉逊人的脸色顿时变了,塞萨尔从阿颇勒得到的只有装着吗哪的金罐,那么另外两件圣物以及装载的那些圣物的约柜呢,它们不知所踪。
赞吉带走了约柜与里面的三件圣物,他就如同切割领地那样将约柜与三样圣物分给了自己的儿子,长子拿走了“发芽杖”,次子拿走了“金罐”,他则要求将约柜与石板与自己葬在一起。
“你们把它们偷走了?”
以撒人露出了一个狡猾的笑容。“是拿回,它们原本就是天主赐予我们的东西,我可以告诉你它们在哪里,但作为回报你也要发誓,允许我们带着我们的财产平安的离开阿颇勒一一我们的要求并不高殿下
我知道您您不喜欢我们,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到您再也看不到的地方去。”
以撒人说到最后,从原先的胸有成竹变得结结巴巴,塞萨尔的神情始终是平静的,他似乎并不在意以撒人说了些什么,即便任何一个基督徒都要为这个消息激动不已一一谁能够抵御得了这个诱惑,就算是再强大的国王也不能等。
塞萨尔一直等着对方说完才微微的弯下腰去,他低声说了什么,以撒人的眼睛顿时就张大了。随后塞萨尔做了个手势,骑士干脆的利落的把他带了下去,并且适时的打碎了他的下腭骨叫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撒拉逊人人惊疑不定,他不明白,以撒人手中握着怎样的筹码才以为自己可以威胁到这个领主,他们明明知道这个领主非常的讨厌他们,但塞萨尔也没有为他们解惑的意思。“我保证他们会受到应有的惩罚。”他温和的说道,“你们可以离开了,绞刑架明天就会架起来。”
撒拉逊人的诉求也就是这个,他们向塞萨尔鞠躬敬礼,然后静静的离开,只是也不免会感到好奇。当他们看到以撒人被吊起来后,再说起这个基督徒贵族的时候就要平和、坦然得多了。
这并不是他们怯懦或者是鼠目寸光,而是在这个时代,一座城市数次更迭主人,这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状况了。
他们只可惜英主努尔丁最终还是没能留下一个可以继承他重任的继承人,基督徒则恰恰相反,在这种时候,他们更要留存己身,待将来之用。
“幸而我们还有一个萨拉丁。”一位学者苦笑着说道。
“但萨拉丁与我们之间间隔着亚拉萨路,的黎波里与安条克,尤其是亚拉萨路,除非基督徒们突然发了疯杀了他们的国王,不然的话,萨拉丁很难击破这层屏障。”
他的同伴想要反驳,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一萨拉丁的军事才能是有目共睹的,他之前也确实展露了自己的魄力与果决,但问题是他面对的甚至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一一即便连敌人都会无法口出恶言的少年将领与君王,那样完美,又那样的契合。
“我们或许也不是没有机会的。”一位学者突然说道,当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他的时候,他说:“我们把他奉为新素檀如何?”
这句话着实是太过惊世骇俗了。人们瞪着他,甚至有心情急躁的人拔出了腰间的弯刀。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呀?那是我们的敌人。”
“又不是没有基督徒骑士做了撒拉逊人的领主。”那个学者嘀咕了一句,但他没说完的话,在场的人心中都是一清二楚。
不要说萨拉丁,努尔丁,就连赞吉麾下,或者是突厥塞尔柱的宫廷里,也多的是不曾皈依但在为他们打仗的基督徒骑士。
这个世界上与金子一样公平的,大概就只有生命了。
金子无论是从哪里来的,从以撒人手中,从基督徒手中,从撒拉逊人手中,从突厥人手中拿到的又有什么区别吗?
难道换了一个信仰,金子就不再那么沉甸甸,黄灿灿的叫人喜欢了吗?
当然不是。
同样的,在战场上你会在意杀死你的敌人,救了你的性命的人,是一个与你有着不同信仰的家伙吗?你也不会在乎。
一个学者干巴巴的笑了笑,“怎么可能呢?这绝不可能。”
塞萨尔并不知道学者们竞然有如此的奇思妙想,理查找到了他,在这位粗放豪迈的骑士身上看到尤豫不决的神色是相当罕见的一件事儿。
为了多看几眼,塞萨尔,还故意借口要批改文档,让理查在旁边抓耳挠腿了好一会儿。
“你知道我的妹妹琼安”理查抓着头发道,一提到琼安塞萨尔顿时了然,一开始的时候,圣十字堡中的人们也以为琼安的到来意味着亚拉萨路将会多一个女主人,但理查从未提起这件事情,而琼安也没有表现出对鲍德温有任何好感的样子。
虽然事出有因,但站在鲍德温和塞萨尔的立场上,他们还是不自觉的因为这份耻辱而气恼,你不愿意嫁给一个麻风病人情有可原,没人强迫你来,你来到这里,给予我们期望,却又搁在一旁置之不理是什么意思?
“我原先是打算一如果鲍德温的病情并没有好转的话,我会把琼安带回英格兰。”
虽然这样做,她将来的归宿,可能就只有女子修道院了,但一个麻风病人病情发展到后来会变成一个怎样的样子理查还是知道的一一那简直就是一具覆盖着腐烂皮肉的活骷髅。
“如果你也有姐妹,哦,对,你是有一个姐姐,你也没法狠下心来让她嫁给这么一个人吧。”理查艰难而又坦诚地说道,他可以将鲍德温看做自己的朋友的,与他亲密无间,甚至同饮一个杯子里的酒水,但琼安…
即便在修道院中孤寂一生,也总要比经年累月受苦来得好,何况若是鲍德温失去了生育能力,琼安的下场还是一个无子的寡妇。
这与现在的她又有什么区别呢?或者说落在她身上的嘲笑会更多一些。
塞萨尔放下笔,他确实有一些不悦,这不是理性能够控制得住的东西,但理查的坦荡又让他很难去指责他。
“这件事情我必须征询鲍德温的意见。”
听到塞萨尔这么说,理查的心头就是一松一一如果鲍德温病情真的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需要戴上面具才能遮掩的话,塞萨尔根本不需要这么说,他要征得鲍德温的同意,只能说这张面具可能是鲍德温给某些人设下的陷阱。
“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会紧守这个秘密。”理查干脆的说道。
而之后的一个晚上,鲍德温邀请理查去下棋。在对弈的过程中,他掀起面具让理查看了自己的脸,理查的喜悦几乎是不加掩饰的,不单单是为了琼安,更是为了自己的朋友。
不过仅限于在房间里。
他确实遵守着自己的承诺,离开房间后,他表现的与平常无异,脸上也不见多馀的笑容。
腓特烈一世和小亨利提前返回了德意志,但理查却要跟随着大军返回亚拉萨路,他的妹妹还在这里,而且他的大臣和贵族们也在劝说他,切勿过于感情用事。既然亚拉萨路的国王已经显露出了不逊于出初代的戈弗雷的勇武和虔诚,这桩婚事就应当得到祝福。
至少在这几年内,英格兰与亚拉萨路的交好,会源源不断的带给这个孤悬海外的国家数不尽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