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份大礼。
即便还戴着坚硬冰冷的银面具,鲍德温喜悦的心情还是无法控制的从他的言语和姿态中泄露了出来。他一直担忧的就是这个,相对于圣地的其他诸候来说,塞萨尔尔的基础过于薄弱。
约瑟林二世曾经拥有的埃德萨,面积潦阔,位置关键,由于与亚美尼亚的姻亲关系,他的骑士和士兵的数量甚至已经超过了安条克、的黎波里与亚拉萨路的总和。
可以说,若不是阿基坦和雷蒙德的出卖,以及赞吉的处心积虑与逼不得已的一搏,埃德萨的沦陷不可能来得这样轻易。
即便如此,赞吉打下埃德萨的时候也依然用了整整一月,从十一月的三十日到十二月的二十四日,极大的损失让这位奴隶出身的君主恼羞成怒,允许他的士兵屠戮这座城市整整三天。
所有的十字军士兵与骑士都被杀死,约有六千名居民也遭此厄运,其馀的则被劫掠为奴隶。而约瑟林二世为了夺回埃德萨,更是屡屡与撒拉逊人作战。他又因此失去了不少忠诚于他的人。可就算如此,在他被撒拉逊人俘获后,也依然有一群可信可敬的骑士一直在四处营救他,直到1158年,他死于撒拉逊人的牢狱。
一些骑士离开了,他们或许回去了自己的家乡,又或许去为其他的领主效力。
而那些依然愿意留下,依然谨记着自己乃是埃德萨伯爵的骑士的人,确实过了一段极其艰难甚至近乎于绝望的日子。
他们不愿意向其他的领主献出自己的忠诚,也不愿意背弃自己的灵魂与信仰成为流荡在沙漠中的盗匪。但他们自己要吃要喝,仆人要工钱,家人也要生活,马儿要喂,盔甲和武器也要修缮和打磨。可以说,塞萨尔的身份被揭露的时候,这群人就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一一再晚几年,他们便已经不复存在。这些骑士的忠诚是不容置疑的,可他们太少了。
而为了这次东征,塞萨尔招募了一些骑士与士兵,大部分都来自于塞浦路斯和法兰克福,他们都经过了严格的筛选和考验,确保是个好骑士的同时也是一个好人,这当然是好事,但就和许多人担忧的那样一一若是他在德意志或是英格兰只有一小块领地,又或他只是塞浦路斯的领主,这些人或许已经足够了。但塞萨尔将来会是叙利亚之主,他在大马士革就留下了一半的人,霍姆斯、哈马与阿颇勒又该如何安排这段时间鲍德温也看得很清楚,一般情况下,当一个领主需要家族内男性成员以及附庸,骑士来帮助自己的时候,得到的响应往往是很及时的,尤其是在涉及到领地与王冠的时候。
以亚拉萨路举例,初代的戈弗雷死去后,他的弟弟从埃德萨赶来,毫不尤豫地成为了亚拉萨路的第一任国王,将埃德萨交给了堂弟,而他无嗣,结果又是兄终弟及,又一个埃德萨伯爵成为了亚拉萨路国王一一就是鲍德温二世。
而塞萨尔有着佛兰德斯,亚美尼亚以及约瑟林三方的血统,按理说,愿意追随他的人应该有很多,但为什么迄今为止,他的身边,尤其是那些有领地的大贵族,却始终只是观望,从来没有动过将自己的子嗣送到他身边的念头呢?
原因也很简单,塞萨尔爱护民众,爱护弱者,甚至不仅仅是基督徒,不单如此,他也会限制他身边的人,无论是领主还是骑士一一这就剥夺了许多贵族最大的特权一一也就是对他人的欺凌、羞辱和杀戮。而且塞萨尔的存在,在很多时候都象是一面亮晃晃的镜子,哪怕只是从他面前经过,多数人都能照出自己灵魂的丑陋不堪之处,也不怪他们不愿意与他多做接触,甚至生出嫉恨之心了。
如此,哪怕有一些生性正直的骑士想要离开自己原先的主人,也会遭到恫吓或者是叱骂,甚至被视为叛徒,公开或是悄无声息的被吊死在城堡的广场上。
但现在,他完全不必为此担忧了。
没人可以来抢夺这些骑士,毕竞谁都知道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会如此慷慨,是因为塞萨尔救了他两次。一次是在大地张开的巨口中,还连带救了小亨利。
第二次则是他带来的那些教士和他指导的那场手术。
虽然直到现在,腓特烈一世还是会做那样的梦一一不太好说那是好梦还是噩梦?
在这场梦中,没人阻止他坐起来,于是他就伸着脑袋去看自己被打开的肚子。
他和自己的儿子小亨利描述这一景象时说得相当形象,他说,我看到了我的肚子,它打开着,就象是一个热气腾腾的餐盘,上面摆满了各种内脏。
为了这件事情,塞萨尔还在腓特烈一世恢复健康后,与小亨利谈了谈有关于这场手术的事情。即便回到了施瓦本,腓特烈一世和小亨利说不定还是会上战场,万一他们自己或者受看重的领主和骑士受伤,他们说不定会试图模仿
塞萨尔不得不和他们详细地重申当日所需的条件与要求,甚至将自己所绘制的一本人体动静脉循环图和内脏分布图送给了小亨利,当然名义上这是撒拉逊人的着作。
这几乎就是送给了他们一道杀手锏。
教会之所以依然占据着人类心中那个最不可动摇的位置,不正是因为它可以帮助人们摆脱疾病和伤痛的困扰吗?生命从来就是最值得敬畏的东西。你不能强求一个人在生死关头,还能够坚定地站在你这边。但塞萨尔最担心的就是腓特烈一世和小亨利,还有那个负责“麻醉”的教士在回到施瓦本后会胡乱尝试。
他知道,腓特烈一世在他面前尤如一个严厉但又不失慈爱的长辈,小亨利更是如他与兄弟一般,这是因为他是塞浦路斯的专制君主,是埃德萨伯爵,是亚拉萨路国王的近臣和兄弟。
但如果他只是一个平民的话,他们看待他与看待羊群中的一只羊羔只怕不会有太大的区别。这是发展中的人们所必须跨越的门坎,即便是他,也很难改变。
但有了他的指导,至少他们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无需通过无辜平民一次次的牺牲来查找最终的出囗。
小亨利确实很惊讶。
他发现塞萨尔并不是为了名声,也不是出于仁慈,他说的是那种他司空见惯的仁慈一一他是当真将那些平民当作一个人来看待的一一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只能说,他那时心中确实充满了钦佩,至少他是绝对做不到的。
他在送别塞萨尔的时候,站在那儿很久没说话,好一会儿,才犹尤豫豫地说道:“如果将来你需要我的帮助。你可以写信给我,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愿意给你我所有的支持和帮助。”
“你和你的父亲已经给了我足够的回报。”
“不是这个原因,”小亨利摇摇头随即,他露出了一个纯粹的笑容:“我也很想要知道,你所期望的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
为了送别腓特烈一世和小亨利,他们在几天后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会,就在阿颇勒城堡最大的厅堂里这里原先是做祈祷用的,现在所有的撒拉逊元素都被清除干净,又将其他宫室的桌椅搜罗到这里一一但还是有些不够,有些骑士毫不在乎地将盾牌往地上一放,坐在毯子上便开始大快朵颐。
想要尽情痛饮美酒还是不行的,毕竟他们现在正在敌人的城市里。
那些民众都被限制在自己的家里,惶惶不安。虽然之前的大马士革,霍姆斯和哈马都不曾遭到肆意劫掠和杀戮。但这里是阿颇勒,叙利亚的中心。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突然改变了主意呢?
而与此同时,他们还在忍受着干渴的煎熬。
“开门!”一个嘶哑的声音叫道。“巴里?开门!”
巴里将自己身后的女人和孩子推进了房间,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将腰间的弯刀解下来插在了门后。这样当他打开门的时候,士兵们可以看到他身上并没有武器。但如果他们真的是来胡作非为的,他还能够及时的从门后拔出武器来与他们厮杀。
但恐惧依然让他浑身颤斗,他并不是一个战士,甚至不是一个士兵。他原先只是阿颇勒城中的一个工人,在肥皂作坊里做事。十年前,素檀努尔丁还在的时候,他们的日子是很滋润的,阿颇勒的橄榄皂从来就是供不应求。而且比起一般的工人,他们的工作更受尊重,因为他们制造的乃是叫人洁净的物品。因此当厄运突然降临的时候,他们毫无准备。
他们的素檀努尔丁死了,巴里还未来得及为他流泪哀悼。又听到了一个噩耗一一他们的主人被抓走关起来了一一巴里对他的主人没有什么好感。
但问题是在确定由谁来继承他的肥皂作坊之前,作坊里的工作陷入了停滞,而这时是没有什么补偿金的,巴里拿着为数不多的钱(这几天的工钱),回到家中。两眼茫然。
幸好过了段时间,他又听说,素檀努尔丁最小的儿子成为了新素檀。他并不了解新素檀,但听学者说,第一夫人会成为摄政者,而大宦官米特什金会在一旁辅助。
他并不在乎这些。素檀的宝座上哪怕坐着条狗,也与他这个卑贱的工人没有半点关系。他很快被召回去干活,这次不但换了个新主人,新主人还给他换了新酬劳,比原先更低,工作时间更长,要求更苛刻,可即便如此,他也能够勉强糊口,还能养活他的家人,他觉得这就够了。
总比那些已经失去了性命和居所的人来得好一一但他所认识的那个世界却在不由自主的向着深渊滑去,而且速度越来越快。
到处都是抱怨,到处都是乞丐,到处都是蛮横的士兵。
他拿到手的钱也越来越少,明明肥皂正在源源不断地涌出工坊,他的父母、妻子和孩子却不得不走出家门,去查找一份工作,但所得非常的微薄,微薄到连喂饱他们自己都不行。
他的父亲甚至因此受了伤。,让这个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而在听说大马士革、霍姆斯、哈马连接沦陷后,他们更是陷入了一片徨恐之中。巴里也曾经想过带着家人逃走,但他能够逃到哪里去呢?他们家世代于此,他也只会做肥皂。
他并不知道,在此之前。大宦官米特什金已经带走了属于素檀努尔丁的最后一支军队,更不知道。被他们视若救星的赛义夫丁最终也没能兑现自己的承诺,而第一夫人和她的父亲一一城中的维齐尔巴哈拉姆早就想着要逃走。
他更不知道他们的素檀萨利赫此时已经远在百里之外,舍弃了他的城市与他的子民。
他只知道没水了。
可笑的是,他们之前还听信了巴哈拉姆的话。巴哈拉姆告诉他,水位的降低是暂时的,很快它们就会重新涨回来,深井中又会碧波荡漾,充满了冰冷而又甘甜的好水。
但没有,最后水井前几乎已成了另一处战场,人们为了争夺最后的一点水自相残杀,甚至有人跳入井中。用手抓起那些潮湿的泥土往嘴里塞,吸取里面的水分,他随后便被井外的人用石头愤怒地砸死了。巴里一家能够侥幸存活至今,是因为他们的庭院中。有着一棵橄榄树,而且已经结实了。而巴里的父亲又是一个经过了好几场灾难的人,他一见到形势不对,便命令巴里将橄榄树砍了下来,摘下枝叶和果实分别用泥土封起来,藏在不同的地方。
借着这些树叶和果实,他们熬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
直到他们的学者来到门前,告诉他们说,这座城市,已经向基督徒投降。
他们要为自己付赎身钱,不然就会被驱逐出阿颇勒。
那时候巴里几乎是绝望的,他哪里还能拿得出赎身钱?仅有的钱也在之前的。围城中消耗殆尽了,他的母亲和妻子身上见不到任何首饰,身上也只剩下了这么一套衣服,他顾不得恐惧,便低声哀嚎起来。而门外的学者听了他的哀求,只是叹息了一声便离开了,但在离开前,他也说,基督徒的领主会给他们水。
巴里原先并不抱什么希望,而现在真的有人送水来一一想到水,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要扑过去将门打开,然后将头伸入随便什么东西之中,大口痛饮。
他打开了门。迎面而来的风就带来了水分的消息,他嗅到了那股甘甜还有冰凉的气味,男人踉跟跄跄地向前奔去,直到两名士兵见怪不怪的用长矛把他拨开。
“怎么空着手出来?你们要我们把水浇在你头上吗?快去拿个桶!”
巴里勉强镇定了一下心神,就回屋内拿桶。
他看到了几双红红的眼睛,立即小幅度而又猛烈地挥着手叫他们藏起来。
他拿来了自己家的水桶。一个小水桶,他不确定这些人会给他们多少水。
“你们有几个人?”士兵问道。巴里舔舔嘴唇,他喘息着,不知道这个答案会带来什么:“我,我和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妻子还有三个孩子。”
“把他们叫出来。”
巴里有那么一瞬间想过这些士兵是不是想要骗他们走出来,然后杀死他们。但他又想到,如果再没有水的话,只需要一两天一一他们就会渴死在这里。
他回了回头。
“让我们看一眼就行。”士兵高声叫道。
随后两个老人,一个女人和三个孩子都出现了。
士兵点了点头,往那个小水桶中舀了七杯水,水在水桶里晃动、震荡,巴里死死地抓着水桶,不多,但足够维持他们的生命了。
他以为他会笑。但事实上,他哭了,他的眼泪落在了水桶里,以至于他喝到的每一口水都带着咸味。这股味道在他今后的六十年中从未忘记过。
“那些付不起赎身钱的人该怎么办?”
“我打算叫他们将自己卖作奴隶。”
鲍德温叫了一声,但他的眼中并没有多少惊讶与难以置信,相反的,他兴致勃勃。
他知道塞萨尔对奴隶制度一向深恶痛绝一一只是地中海地区以及叙利亚,直至埃及,奴隶贸易从未停歇过一只不过有着同样信仰的人,不得让自己的“兄弟姐妹”成为自己的奴隶。
但自打十字军来了这里,这个问题就很好解决了。
撒拉逊人不能给撒拉逊人做奴隶,却可以给基督徒做奴隶,基督徒不能给基督徒做奴隶,但可以给撒拉逊人做奴隶。
这听起来确实有些叫人啼笑皆非,但这是事实。
塞萨尔也考虑过这个问题。
在福斯塔特和大马士革,他们就已经尝试过为民众们付赎身钱,这样损失的是他们的利益,却能够让骑士满意,也不至于让那些民众流离失所。但这偶尔也会导致一些人的反复,有些人会感恩,有些人会认为这是种懦弱的表现,以至于他们后来反叛起来的时候几乎没有一丝顾虑。
而塞萨尔的新做法似乎更容易被现在的人们所接受一一最尖锐的矛盾便变成了短暂的利益和长期的利益之分。
他们固然喜欢短时间就能得到的大笔钱财,但如果有人愿意细水长流,那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鲍德温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们会知道你的好的。”
“当然,我可是个好人。”
塞萨尔理所当然地说道。
他又和鲍德温说起了之后的事情一他并不会让这些人永久的成为他的奴隶,甚至他们的孩子也是,他会给他们希望一一三年、五年、十年
他会仔细斟酌,确定一个时限后。只要这些人在这段时间里攒够了自己以及家人的赎身钱,他们就可以摆脱奴隶的身份,作为一个普通的民众继续生活下去。
事实上。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他们的生活与原先并无什么区别,顶多就是沉重的税赋变成了“赎身钱”一但之前他们岂不是也向异教徒收税吗?
而且其中也有很多卑微的底层民众,从来就是拿到的工钱只够自己和家人吃喝的,只要塞萨尔不要求他们皈依,不贩卖他们的家人,不将他们分开,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我们原先还要担心摩苏尔与突厥塞尔柱人,现在有了腓特烈一世和小亨利一一还有腓力二世留下的骑士和士兵,只要他们愿意发誓一一军力就差不多够了。”
“但你要先和我回亚拉萨路,会有一场盛大的凯旋式等着我们。”鲍德温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还记得你和我说过的话吗?很可惜,这次你没法叫我涂红了脸,然后在我身边说,“你终究是个凡人’,因为你也是凯旋式的主角之一,但我已经找来了两个努比亚黑人。他们将会承担起这一职责。”“不。”塞萨尔说。
“不。”鲍德温说:“我已经准备好了,也叫人去筹办了。”他半跪在塞萨尔身后,深吸了一口气,将摘下的面具放在前方(这样他的声音听起来就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谨记,你只是一个凡人!”
塞萨尔面无表情的推开他一一九岁的鲍德温都没那么活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