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监护室外的走廊,晨光透过高窗斜斜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冰冷的光斑。梁远清整夜未眠,眼下的乌青明显,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在长椅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
墙上的时钟指向九点五十分,还有十分钟,就是上午的探视时间。 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和腿,走到护士站。值班护士认得他,那个在icu外守了一夜、问了很多遍“我太太怎么样”的憔悴男人。
“护士,十点探视对吧?”他的声音沙哑。
“对,十点到十点半。”护士抬头看了他一眼,“您是3床徐苏和的家属?”
“是,我是她丈夫。”护士在电脑上查看了一下:“徐苏和目前生命体征平稳,昨晚后半夜没有特殊状况。”
这句话像一剂强心针,让梁远清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松。他道了声谢,回到长椅边,开始整理思绪,一会儿见到苏和,要告诉她什么?春晓很好,姐姐照顾着,月嫂来了,秋野在张嫂那儿很乖,不能让她担心。
九点五十八分,已经有几个家属聚在门口。大家脸上都是相似的焦虑和期盼。十点整,门没有开,又过了五分钟,门依然紧闭。不安像藤蔓一样爬上心头,梁远清又开始踱步,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
终于,十点十分时,门开了,但出来的不是让他们进去的护士,而是一个匆匆走出的医生,白大褂上沾着些微血迹。梁远清的心猛地一沉。随后,一个护士探出头来:“各位家属,不好意思,里面有抢救,探视推迟十五分钟。”
“抢救”两个字像冰锥刺进耳朵。梁远清几乎是冲过去的,一把抓住护士的胳膊:“请问徐苏和怎么样?昨晚送来的产妇,大出血的那个!”
护士被他抓得疼,皱了皱眉,但看到他眼中的血丝和绝望,语气软了下来:“哦,昨晚大出血的产妇,她还好,没有特殊状况,不是抢救她。您别担心。”
不是她,梁远清的手松开,整个人晃了一下,扶着墙才站稳。不是她,但里面有人在抢救,那意味着苏和就在那样的环境里,听着抢救的声音,闻着消毒水和血的味道。
“谢谢。”他哑声说,退回长椅边,跌坐下去。等待的时间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行走。他拿出手机,想给梁远筝打个电话,但手指颤抖,按错了两次才拨出去。
“远清?”梁远筝的声音从听筒传来,背景里有婴儿微弱的啼哭声,“怎么了?探视不顺利吗?”
“探视推迟了,里面有抢救。”梁远清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但护士说和和没事。春晓怎么样?”
“春晓很好,刚喂完奶,睡着了。”梁远筝顿了顿,“你声音不对,远清,你别太紧张,和和会没事的。”
“我知道。”梁远清闭上眼睛,“我就是……有点累。”
挂了电话,他双手捂住脸,深深吸了口气。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让他想起昨晚产房里血的味道,那么多血,从苏和身体里流出来。
十点二十五分,icu的门终于再次打开。护士叫号:“3床徐苏和家属,可以进来了。时间半小时,一人。”
梁远清几乎是弹起来的。他跟着护士走进去,穿过一道又一道门,消毒水的味道越来越浓,监护仪的“滴滴”声此起彼伏。
3床在靠窗的位置。梁远清走过去时,脚步放得很轻。苏和躺在病床上,身上连着各种管线和监护仪。她脸上罩着氧气面罩,露出的半张小脸苍白得几乎透明,嘴唇没有血色。眼睛闭着,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梁远清在床边站了几秒,才轻轻坐下,握住她没打点滴的那只手。她的手很凉,他小心地包在掌心,试图传递一点温度。似乎是感觉到他的触碰,苏和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他的瞬间,她眼里有了光,很微弱,但真实存在的光。
“和和,”梁远清凑近些,声音轻柔得像怕惊碎什么,“感觉怎么样?”
苏和想说话,但氧气面罩让她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她动了动嘴唇,口型是:“你。”
“我很好。”梁远清知道她想问什么,“我没事,就是有点担心你。”
苏和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她看到他眼里的血丝,看到他憔悴的脸色,看到他仿佛一夜之间又多了的白发。梁远清读懂了她的眼神,摇头:“别担心我,春晓很好,很健康,姐照顾着,今天月嫂也来了,小野在张嫂那儿,很乖。你安心养着,医生说如果48小时没问题,就能回病房了。”
苏和眨了眨眼,表示明白,她的手在他掌心轻轻动了动,指尖挠了挠他的手心,那是他们之间的小暗号,意思是“别担心,我没事”。
梁远清眼眶一热,低头吻了吻她的手背:“我知道你坚强,但也要好好休息。别硬撑,疼就说,需要什么就按铃。”
苏和点头,眼睛弯了弯,像是在笑。
这时,医生和护士走过来。医生是个中年女性,看起来很干练:“3床家属?我们要取出止血纱布和球囊了,您要不先出去?”
梁远清摇头:“我就在这儿,不会打扰你们。”
医生看了他一眼,没再坚持,她和护士一起操作,掀开被子一角。 梁远清看到了苏和身下铺着的护理垫,他的呼吸一滞。医生戴上手套,开始操作,梁远清看到医生从苏和身下取出一块浸透了暗红色血的纱布,沉甸甸的,然后是第二块,第三块, 一共五块。每一块都浸满了血,暗红的颜色在白色纱布上格外刺眼。
那些血,都是从苏和身体里流出来的。为了生下春晓,她流了那么多血。
梁远清的手在抖。他死死握住苏和的手,眼睛盯着那些纱布,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剧烈地跳动,每跳一下都像有锤子在砸。
“疼吗?”医生问苏和。苏和摇头,但梁远清看到她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取出纱布后,医生又取出了一个球囊,同样也是血淋淋的,最后做了消毒,换了新的护理垫,整个过程不过十几分钟,但对梁远清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他看着医生和护士处理那些带血的纱布,看着她们动作麻利但轻柔地给苏和做护理,看着苏和苍白的脸上强忍疼痛的表情,他的小和和,他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小妻子,为了给他生孩子,承受了这么多。
“好了。”医生摘下手套,“出血已经止住了,这些纱布是预防性填塞的。今天再观察一天,明天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可以转回普通病房。”
“谢谢医生。”梁远清的声音哑得厉害。
医生点点头,又对苏和说:“好好休息,少说话,保存体力。”
医护人员离开后,病床前又只剩下他们两人。梁远清握着苏和的手,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苏和看着他,眼神温柔。她吃力的抬起另一只手,但终于够到了他的脸。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抹掉了一滴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来的泪。
“傻!”她的口型说。
梁远清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对不起,和和,对不起。”
他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道歉。为让她承受生产的痛苦?为让她大出血?为那些染血的纱布?
苏和摇头,手指在他掌心轻轻写字:不要道歉。
“探视时间到了,家属请出去。”护士的声音传来。
梁远清不想走,但他知道规矩,他俯身,在苏和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好好休息,我就在门口,春晓很好,别担心。”
苏和点头,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门在身后关上,隔开了那个充满消毒水味道的世界。梁远清在走廊里站了好一会儿,梁远筝等在走廊尽头,看到他出来,立刻迎上来:
“怎么样?和和怎么样?”
“嗯,医生说还好。”梁远清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动什么,“纱布取出来了,五块。”
他在长椅上坐下,双手撑着膝盖,低着头。梁远筝在他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问:“和和状态呢?”
“很苍白,很虚弱。”梁远清抬起头,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但她还对我笑,还安慰我。”他说不下去了,双手捂住脸,肩膀开始发抖。
“远清?”梁远筝担心地拍他的背。
“姐,”梁远清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破碎不堪,“我看到那些纱布,五块,全是血,暗红色的血。”手,眼睛赤红:
“那么多血,都是从和和身体里流出来的。她那么小一个人,怎么能流那么多血。”
梁远筝握紧他的手:“和和很坚强,她挺过来了。”
“我知道她坚强!”梁远清的声音忽然拔高,又迅速低下去,像被抽干了力气,“我知道她勇敢,知道她能忍,但姐,她才这么小,看着她受罪,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宁愿那些血是我的,宁愿疼的是我。” 他捂着心脏的位置,脸色发白。
“远清!远清你怎么了?”梁远筝慌了。
“我心疼,”梁远清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心疼她,好想替她去受这个罪,可是我替不了,我什么都替不了。”他终于崩溃了。
这个一向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在医院的走廊里,在姐姐面前,像个孩子一样抱头痛哭。梁远筝搂住弟弟的肩膀,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着他的背。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梁远筝轻声说,“和和会没事的,她那么爱你,舍不得丢下你和孩子们。你们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等春晓长大了,你们还要看着她上学、结婚、生孩子。”
她说着说着,自己也哭了,为弟弟心疼,为苏和后怕,也为刚出生就差点失去母亲的春晓。
走廊里有其他家属经过,看到这一幕,都默默绕开。
在医院,这样的崩溃太常见了,生离死别的边缘,没有人能真正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