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驻守之责、立下规矩后的几日,梁云并未急于深入插手枫叶城具体事务,也未立刻召见各方势力听取冗长汇报。他深知,欲治一城,先需知其脉络。纸上谈兵,终不如亲眼所见,亲身所感。
于是,几日之后,当晨雾被初升的朝阳驱散,海面镀上一层碎金般跃动的光斑时,梁云独自一人步出了观海阁。
他没有穿戴那身像征驻守身份的玄阳门制式袍服,也未刻意收敛全部气息——只将修为维持在紫府初期的波动,既不过分张扬引人注目,也不至于被低阶修士轻视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他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蓝劲装,衣料是掺了冰蚕丝的防水缎子,在晨光下泛着暗哑的光泽。
凌行剑以素色布条缠绕剑柄,负在身后。代表身份的枫叶令符悬在腰间丝绦上,随着步履轻晃,赤红玉质偶尔折射出一点微光。发髻以寻常桃木簪简单固定,几缕碎发被海风拂动,贴在清俊的侧颊,显得随性而利落,少了几分驻守的威严,多了几分游历修士的洒脱。
蓝诚扑腾着翅膀想跟出来,被梁云以“巡查需静心观察,你太聒噪”为由,用一道柔和的灵力轻轻推回了窗内。小家伙只能两只爪子扒在窗棂上,圆溜溜的眼睛巴巴地望着梁云的身影消失在蜿蜒下山的石径尽头,委屈地“啾”了一声,耷拉下脑袋。
梁云的首次巡视,并未大张旗鼓,也未通知城主府安排陪同。他如同一个寻常的、初到此地的外来修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枫叶城清晨刚刚苏醒的街巷。
他的脚步沉稳而从容,踏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目光平静地扫过沿途的一切,不疾不徐,象是在欣赏一幅徐徐展开的长卷。宽阔的主街“枫华道”两侧,各类店铺正陆续开张。伙计们吆喝着卸下厚重的门板,哗啦啦的声响此起彼伏,随后用长柄扫帚仔细清扫着台阶和门前的空地。
早点摊前热气腾腾,大蒸笼揭开时白雾弥漫,散发着面食的麦香与本地特有的“紫海菜”包子混合的咸鲜气息,引得早起的行人驻足。
运送矿石、木材、海货的车队,由健壮的驮马或低阶驯化妖兽拉着,在街道上轧出深深的车辙,马夫挥着鞭子,粗声吆喝着“让让!让让!”,夹杂着车轮辘辘与马蹄嘚嘚的声响,以及铁器、木箱碰撞的叮当哐啷。往来的行人中,有挑着两筐新鲜山货、步履匆匆的小贩,扁担随着步子有节奏地上下颤悠;有身穿各色袍服、气息或强或弱、神色或匆忙或悠闲的修士;也有结伴出游、对周围充满好奇的孩童,指着街边卖糖画的手艺人叽叽喳喳。
梁云走得很慢,时而在某个生意兴隆的“山海货栈”前驻足片刻,背着手,看似随意浏览着门口摆放的样品矿石和风干海兽材料,实则神识微展,如无形的水波漫过店内。
他“听”到掌柜正与一位外地客商讨价还价,为一批“赤铜矿”的纯度争论;听到伙计低声抱怨最近码头税吏查得严;听到帐房先生拨弄算盘的噼啪声和嘀嘀咕咕的计数……这些关于货源、价格、须求、税赋的碎片信息,被他悄然记下。
时而又转入某条稍窄的街巷,在某个卖廉价符纸和低劣法器的摊位前停下,拿起一张绘制粗糙的“避水符”看了看,摇摇头放下。摊主是个炼气三层的干瘦老者,见状忙赔笑:“道友,这符虽看着糙,效用实在!下海摸点小货,保准管用!”
梁云只微微颔首,目光却扫过巷子深处——那里更显阴暗潮湿,沟渠隐约有异味飘出,几个穿着打补丁短打的汉子蹲在墙角,就着冷水啃着粗面饼子,眼神麻木而疲惫。这与主干道的繁华光鲜,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他还看到,在靠近码头的一片低矮房舍区,一些明显是低阶散修的人聚在简陋的茶棚里,交谈声压得很低,气氛略显紧绷,眼神里带着警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而码头上,赤裸着上身的力工们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货包走在颤巍巍的跳板上,监工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眼神锐利,手中的皮鞭不时在空中虚抽一下,发出“啪”的脆响,让力工们动作更快几分。
角落的阴影里,一两个瘦小的身影蜷缩着,裹着破旧的单衣,面前摆着缺口的碗。
这些,都是柳青青留下的玉简和徐文远那日汇报中,不会详细提及、或只用“市井安泰”、“民生有序”一笔带过的“细节”。梁云默默记在心里,脸上神色却依旧平静无波,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分沉凝。
不知不觉,日头渐高,他已穿过大半个城区,来到了枫叶城东面临海的局域。这里的城墙更为高耸厚重,由掺杂了玄铁粉末和防御符文的“黑岗岩”垒砌而成,面向大海的一侧,布满了历经风浪侵蚀与战斗留下的斑驳印记——深深的爪痕、焦黑的灼烧痕迹、巨大的撞击凹陷,如同沧桑老者脸上的皱纹,诉说着过往的搏杀。
墙头架设着需要数人合抱的大型弩机与闪铄着灵光的炮台,粗大的弩箭箭头寒光森森。披甲持戈的卫兵五人一队,沿着垛口来回巡逻,眼神警剔地扫视着浩瀚的海面,海风吹得他们头盔上的红缨剧烈飘动。
海风骤然猛烈起来,带着浓郁的、仿佛能浸透衣衫的咸腥气息和澎湃的水灵之气扑面而来,吹得梁云衣袍紧贴身体,猎猎作响。他登上临海的一段城墙,手扶冰凉粗粝的垛口,凭栏远眺。
眼前,是无垠的、令人心胸为之开阔的碧蓝。
海水并非总是温柔,近岸处波涛翻涌,层层叠叠的浪涛如同奔跑的千军万马,一次次以万钧之势撞击在黝黑的礁石与坚固的防波堤上,发出雷鸣般的轰响,震得脚下城墙似乎都在微微颤动。
雪白的浪花冲天而起,又在最高处碎裂成无数晶莹的水珠,在正午的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七彩光芒,如一场转瞬即逝的宝石雨。更远处,海天一色,蔚蓝深邃,无边无际,视线穷尽之处,只有一片朦胧的灰蓝交接。
偶有海鸟成群掠过,翅膀划过优美的弧线,发出清越嘹亮的鸣叫,为这壮阔的画面增添了几分生机。几片孤零零的帆影在波涛中起伏摇曳,如同巨人掌心中渺小的叶片,那是出海的渔船,正与浩瀚无情的自然之力进行着日复一日的博弈。
望着这壮阔而充满原始力量的美景,梁云胸中也不禁涌起一股豪情与澎湃,又带着对天地伟力的深深敬畏。天地之广,道途之远,个人于其间何其渺小,如同沧海一粟。可又何其有幸,能凭修行窥探天地奥妙,执掌力量,守护一方安宁。这汹涌的大海,既是馈赠资源的宝库,也潜藏着吞噬生命的无尽凶险。
他的目光,掠过近处的防波堤和零星礁石,落在了距离海岸约数里之外,正在波涛中艰难却稳定前行的一艘中型渔船上。渔船样式古朴,船身有明显的多次修补痕迹,新旧木板颜色深浅不一,船帆也打着补丁,显得历经风霜,却透着一股顽强的生命力。船上有三四个人影,正在忙碌地收放着渔网,动作娴熟而协调。
心念微动,梁云身形一晃,已如一片毫无重量的羽毛般自城墙垛口悄然飘落。脚下湛蓝剑光一闪而逝,却并未发出破空尖啸,只托着他如一道离弦之箭,贴着海面尺许高度,无声而迅疾地掠过泛着白沫的浪涛,朝着那艘渔船而去,身后只留下一道迅速消散的浅浅水痕。
舟上问答
渔船之上,一家四口正在忙碌。掌舵的是位皮肤黝黑如古铜、满脸风霜皱纹如同刀刻斧凿的老者,约莫炼气三层的微末修为,粗糙如树皮的大手稳稳把着船舵,手背青筋暴起,正全神贯注地操控着船只在起伏的浪涛中保持航向,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紧盯着前方海面与帆向。
船头,一对看起来三十来岁的壮年夫妇,丈夫身材精悍,面容被海风吹得黑红,有着筑基一层的修为,正咬牙发力;妻子同样肤色较深,但眉眼间有劳动妇女的坚毅,炼气五层,两人正合力拖拽着一张沉重的大网,网上银光闪闪,鱼尾拍打挣扎,显然收获不错。
还有个半大小子,约莫十三四岁,身形已开始抽条,脸上带着稚气,炼气二层的修为,在狭窄的船舱与摇晃的甲板间灵活地跑来跑去,帮忙固定被海浪冲得晃动的绳索、将父母拉上来的鱼获分拣到不同的鱼篓里,小脸被海风和日头晒得通红,鼻尖沁出汗珠,眼神却明亮充满活力,时不时还咧嘴笑一下。
忽然,那有着筑基一层修为的中年汉子若有所感,猛地抬头望向船侧天空,脸色瞬间大变,声音都变了调:“爹!有修士……御剑而来!好快!”
掌舵的老者林海闻言手一抖,渔船在海浪中猛地一晃,船头正用力拖网的夫妇猝不及防,脚下打滑,妻子惊呼一声险些摔倒,丈夫连忙将她拉住,两人跟跄几步才站稳,网中之鱼扑腾得更厉害了。那半大小子也吓得“啊”了一声,扔下手中的鱼篓,躲到了母亲身后,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角,露出半个脑袋,惊恐地望向天空那道急速接近的蓝光。
只见那道湛蓝流光划过海面,轻盈如燕,迅捷如电,转眼间便已悬停在渔船侧上方丈许处,恰到好处地避开了桅杆。剑光收敛,现出一位身着深蓝劲装、背负长剑、面容年轻却气质沉凝如渊的修士身影。
海风吹得他衣袂飘扬,猎猎作响,几缕发丝拂过清俊的脸庞,更添几分出尘之气。他站在那里,明明比船上的人高不了多少,却给人一种需要仰望的感觉。
渔船上一家四口顿时慌了神,心提到了嗓子眼。对他们这样的底层渔民兼低阶散修而言,能够如此轻松御剑飞行、气息深不可测的,至少是紫府期的高人,那是平时需要仰望、敬畏,甚至远远看到就要绕道走、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
尤其是对方不打招呼直接靠近,更让他们心中忐忑不安,不知是福是祸,是路过,还是寻衅?最近没听说得罪过哪位高人啊?
老者林海连忙稳住因慌乱而有些歪斜的船舵,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惊惧,示意儿子儿媳噤声,自己则颤巍巍地松开一手,朝着梁云的方向拱手,腰弯得很低,声音努力保持镇定,却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
“不……不知是哪位前辈驾临?小老儿林海,携子侄在此捕猎些低阶海货,勉强糊口度日,若有冲撞前辈宝驾之处,还望前辈大量海函,莫要与我等粗鄙渔人计较!”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额头在海风的吹拂下,竟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筑基期的儿子林大山也连忙躬身,下意识地将妻儿往自己身后又挡了挡,紧张地盯着梁云,肌肉绷紧,虽然明知无用,但本能地做好了随时拼命的准备。妇人紧紧搂住儿子,脸色发白。那半大小子林小鱼,则从母亲手臂缝隙里偷看,眼中除了恐惧,还夹杂着一丝对“御剑飞行”的好奇与羡慕。
梁云见状,心中暗叹。底层修士与凡俗百姓,对高阶修士的畏惧几乎刻在骨子里,这是修仙界弱肉强食规则下最真实的写照。他尽量让神色显得平和,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安抚意味的笑意,声音也不带丝毫压迫,缓缓开口道,声音清淅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压过了海浪的喧嚣:“老丈不必惊慌。我并非寻衅而来,亦非劫掠之辈。”
他目光平和地扫过船上几人,最后落在那位自称林海的老者身上,同时左手状似无意地拂过腰间,稍稍显露了一丝悬挂的、刻有枫叶环绕烈焰朝阳徽记的赤红令符一角。那徽记在日光下流转着淡淡的灵光,透着玄阳门特有的威严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