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微亮,海风带着特有的咸腥气息拂过观海阁,吹得檐角悬挂的风铃发出细碎清响。
柳青青已收拾停当,一袭素雅的蓝色道袍纤尘不染,衣袂在晨风中微微飘动。她腰间挂着数个鼓囊囊的储物袋——里面是她十年驻守期间,为宗门收集的各类资源贡赋,也是她此番任期圆满的凭证与功绩。
她站在观海阁前的平台上,面向西方玄阳门的方向,双手自然垂在身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绣着的云纹,神色平静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与归意。
梁云立于她身侧三步之外,双手负在身后,同样望着西方。两人并无过多言语。玄阳门规矩森严,驻守交接历来简洁。柳青青转身面向梁云,从袖中取出最后几样内核物品——一面镌刻着复杂阵纹的万里传讯法盘,一块通体碧绿、内里似有流光游动的密匙玉符副本,还有一卷用金色丝线捆扎的文书。
“梁师弟,请验看。”柳青青的声音比往常轻快些许,她将物品一一摆在旁边石桌上,“传讯法盘需以独门法诀激活,每月初八子时需向宗门任务殿例行汇报;这玉符内封存着护城大阵三层权限的印记,滴血炼化后便可掌控全城防御;文书是十年间的贡赋明细与城务纪要,师弟若有不明之处,其中皆有标注。”
梁云上前一步,拿起法盘仔细端详。他的手指在阵纹上缓缓拂过,感受着其中流转的微弱灵气,随后咬破指尖,将一滴鲜血滴在玉符之上。玉符顿时碧光大盛,化作一道流光没入他的眉心。刹那间,枫叶城护城大阵的脉络图景在他识海中展开,数百个阵眼节点如星辰般闪铄。
“无误。”梁云收起文书,朝柳青青拱手,“师姐办事向来周密。”
柳青青唇角微扬,那笑容依旧温婉,却少了几分昨夜的烟火气,多了几分卸下重担后的轻松。她轻轻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鬓发,动作优雅从容。
“此间十年,便托付于你了。”她望向梁云,眼神清澈,“枫叶城富庶繁华,然人心纷杂如红叶飘落,山海之间亦潜藏着不为人知的凶险。师弟年轻有为,又是丹师,想必能在此地开创一番新局面。师姐我……”她顿了顿,望向天际渐亮的曙光,“功成身退,也该回宗门静修,追寻那金丹大道了。”
“师姐十年辛劳,镇守此城,调和各方,功德圆满。”梁云言辞恳切,再次深深一揖,“梁某预祝师姐回宗之后,道途坦荡,早结金丹,他日若能成就真人之位,亦是宗门之幸。”
柳青青颔首,不再多言。她右手捏了个剑诀,一柄通体湛蓝、散发着莹莹水光的飞剑自她袖中飞出,悬停在她身前三尺之处,剑身轻颤,发出悦耳鸣响。
她最后看了一眼脚下沐浴在晨光中的枫叶城——那些错落的屋檐,蜿蜒的街道,繁忙的码头,还有远处漫山遍野如火的红枫,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似有不舍,又似释然,旋即化为坚定。
她足尖轻点,身姿翩然若鹤,轻盈踏上剑光,衣袂翻飞如云。
“梁师弟,保重。”
“师姐,一路顺风。”
水蓝色剑光轻盈拔地而,划破尚带星辰的晨空,在海天之间留下一道渐淡的轨迹,很快化作天际一点流光,消失在西方层峦叠嶂之后。
梁云负手立于崖边,身形挺拔如松,目送剑光彻底消失。海风猛烈起来,吹动他深蓝色的衣袍猎猎作响,发丝飞扬。他的眼神,在剑光消失的刹那,便从送别的温和,转为一片深潭般的沉静与锐利,如出鞘三寸的宝剑,虽未完全显露锋芒,却已有寒意透出。
肩头,蓝诚用小爪子梳理了一下被海风吹乱的羽毛,歪着脑袋小声嘀咕:“走啦?这位柳师姐看着和气,待人接物也周到,可总觉得……”
“觉得什么?”梁云并未回头,声音平淡如古井无波。
“觉得……她好象急着把什么东西甩掉一样。”蓝诚眨了眨黑豆般的小眼睛,语气困惑,“昨夜宴席上那些话,听起来是提点,细想却象是在说‘这摊子麻烦事以后归你了’。还有交接时的利落劲儿,简直像怕多待一刻似的。”
梁云没有接话,只是目光缓缓扫过下方开始苏醒的城池。街道上,早市的喧嚣渐渐响起,炊烟袅袅升起;码头方向,传来渔船出海的号子与船帆升起的哗啦声;红叶山脉边缘,有采矿修士队伍集结的灵光闪铄,如晨星点点……这座庞大的城池,如同精密的机器,每一日都在按照自己的规则运转。而现在,这台机器的最高掌控者,换成了他。
他转身,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步入观海阁一层宽敞却略显空旷的正厅。厅内陈设简单,一张巨大的青石长案占据中央,数把紫檀木椅分列两侧,墙上挂着玄阳门烈焰环绕朝阳的徽记与一幅详尽的枫叶城及周边山海地形图,除此之外,别无长物,透着一种冰冷而肃穆的权威感。
梁云在长案后的主位上坐下,脊背挺直如剑。他伸出右手食指,在光滑冰凉的案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嗒。”
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厅内回荡。
“蓝诚。”
“在!”蓝诚立刻从肩头飞到他面前的案上站定,小身板挺得笔直,翅膀收拢在身侧,一副随时待命的模样。
梁云从腰间取下那枚赤红如血、边缘镌刻着金色符文的枫叶令符,放在光洁的案面上。他的手指按在令符上,目光平静无波。
“持我驻守令符,去城主府。”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每个字都清淅沉稳,“传令:枫叶城城主徐文远,修士协会会长、副会长,商会联盟轮值主席及三位内核长老,许、陈、温、郭四大家族族长,以及……城中那两位三品炼丹师,欧阳大师与孙大师。”
他顿了顿,指尖在令符上轻轻一点:“限他们一个时辰之内,至观海阁议事。若有人问起缘由,便说新任驻守要立规矩。逾期不至者……”
梁云抬起眼帘,看向蓝诚:“后果自负。”
蓝诚小眼睛一亮,它最喜欢这种“传令”的差事了,感觉威风凛凛。它上前用喙叼起对于它体型而言略显沉重的令符,昂首挺胸,翅膀展开一半:“得令!保证一个时辰内,把那些家伙都‘请’来!” 说罢,扑腾着翅膀,化作一道迅疾的蓝影飞出观海阁,直扑山下城主府方向。
梁云缓缓闭上双眼,身体微微后靠,右手食指在扶手上规律地轻叩。他的心神沉静如渊,开始梳理昨夜从柳青青留下的玉简、以及自己搜集的关于枫叶城各方势力的信息——
城主徐文远,在位十二年,擅平衡之术,与各大家族关系微妙,表面躬敬,实则自有盘算。
欧阳墨,三品炼丹师,性情淡泊,长年服务于城主府,不问外事,炼丹术扎实稳健,在城中口碑甚佳。
孙不二,三品炼丹师,自立门户经营“百草堂”,交友广阔,与商会和几个家族往来密切,精于算计,丹道以奇巧见长。
许山河,紫府三层,体修出身,掌控矿石生意,性格粗豪直率,但绝非莽夫。
陈玄风,紫府四层,掌管商路,文人打扮,实则心思缜密,笑里藏刀。
温如玉,紫府三层,美妇人,经营海产航运,手段圆滑,长袖善舞。
郭啸天,紫府二层,沉默寡言,与灵兽灵植打交道,在四家中势力最弱,但轫性十足。
还有那些协会、商会的头头脑脑,皆是精明之辈……
“错综复杂啊。”梁云心中轻叹,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复杂才好,水至清则无鱼。只要把握住关键,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反而能为他所用。
一个时辰,转瞬即至。
观海阁外,通往山涯平台的青石阶上,传来了轻重不一、却都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人影憧憧,气息驳杂,但无一例外,都带着几分凝重与小心翼翼,仿佛不是来议事,而是赴一场关乎身家性命的审判。
梁云睁开眼,眸中平静无波,如古井映月。
“进。”
阁门被从外缓缓推开,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十数道身影鱼贯而入,在厅内按着某种不言自明的次序站定,无人敢擅自落座。
为首者,正是城主徐文远。他今日换了一身更为庄重的紫色官袍,腰束玉带,头戴镶崁灵玉的官冠,脸上带着惯有的、恰到好处的躬敬笑容,只是眼神深处,比昨日宴席时多了几分郑重与探寻,进门前还特意整理了衣襟。
紧随其后的,是两位老者。左边一位,身穿洗得发白的灰色麻布长袍,面容清癯,皱纹如刀刻,目光平和温润,腰间挂着一个油光发亮的古朴药葫芦,周身散发着淡淡的、令人心静的丹香,正是服务于城主府的三品炼丹师欧阳墨。他进门后微微垂眸,双手自然交叠身前,姿态谦和。
右边一位,则是一身锦缎华服,以金线绣着灵芝祥云纹,身材微胖,面皮白净红润,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目光扫过厅内陈设时带着商人的审视,正是自立门户、在枫叶城乃至周边都颇有声望的三品炼丹师兼“百草堂”主人孙不二。他脸上堆着笑,但嘴角的弧度略显僵硬。
再后面,是四位气度各异的家族族长。许家族长许山河,身材高大魁悟,比常人高出半个头,虎背熊腰,面容粗犷,浓眉如剑,紫府三层修为,是四家中唯一的体修出身,掌控着城内近三成的矿石开采与粗加工生意,站在那里如一尊铁塔,呼吸沉厚。
陈家族长陈玄风,一袭青衫,文人打扮,手持一柄闭合的玉骨折扇,面容清俊,三缕长须,紫府四层,掌管着多条商路与城中最大的客栈、车马行,他目光平静地扫过梁云,随即垂下眼帘,指尖摩挲着扇骨。
温家族长温如玉,是位看起来三十许的美妇人,身着鹅黄色绣海棠长裙,云鬓斜插一支碧玉簪,眉眼温婉如水,但眸光流转间隐含锋锐,紫府三层,家族以经营海产、珍珠及近海航运为主,她进门后便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姿态优雅。
郭家族长郭啸天,是个沉默寡言的黑脸汉子,穿着简朴的褐色短打,双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紫府二层,家族擅长驯养低阶灵兽、培育部分灵植,与山脉和森林打交道最多,他进门后便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地上有花。
此外,还有修士协会的正副会长,以及商会联盟的三位内核长老。
小小厅堂,瞬间汇聚了枫叶城最顶尖的权势人物。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连窗外吹入的海风都小心翼翼起来。众人目光或明或暗,或直视或偷瞥,都聚焦在长案后端坐的那位年轻得过分的蓝衣修士身上。
梁云没有起身,甚至没有开口。他只是目光平静地、缓缓地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那目光并不凌厉,没有刻意施加威压,却带着一种源自更高层次力量赋予的、自然而然的审视与压力,仿佛能穿透一切表面的躬敬与笑容,直视人心深处的思量与计较。
被他目光扫过之人,无论修为高低,心中皆是不由自主地一凛。
徐文远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腰背下意识挺得更直,双手微微握紧;欧阳墨眼皮轻颤,头垂得更低了些;孙不二眼中精光一闪,随即也低下头,掩饰住那一闪而逝的不安;四位族长更是神色各异,许山河浓眉微挑,喉结滚动了一下;陈玄风面不改色,但握着扇子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温如玉指尖轻捻衣角,唇瓣抿了抿;郭啸天则直接眼观鼻鼻观心,呼吸都放轻了。
那些筑基修士更是不堪,在紫府修士尚能保持表面镇定时,他们已感到后背渗出冷汗,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咽喉。
足足静默了十息。